不过,华璎却并不沮丧。他好像渐渐学会了在漫长的等待中如何过好每一天。他拿着两个包子,一壶新的桂花冬酿,朝院中走来。正好遇到掌柜的,眼见东家竟然如此简朴,觉得十分过意不去,这就要去准备餐食,却被华璎叫住了。
春寒料峭,下午的春阳已经无法庇护青衫薄衣下的身体。华璎看着院中的槐花树,想起那一日那三人在此茶别。看着手中的包子和酒,突然就起了兴致。
掌柜殷勤找来了小火炉,在院中支起小桌。华璎用筷子串起包子,放在那准备用来温酒的炉子上烤着。他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包子在他手中转啊转,动作优雅好看,竟无一丝市井烟火气,仿佛神仙下凡。那一双手,配上他苍白消瘦的脸和清癯的背影,竟显出一丝与往日不同的娇弱病态之美来。
掌柜的边走边摇头,“不是个长命的啊。”
即便很远,华璎还是听到了,却并不恼,嘴角甚至有若有若无的笑意。
长命何用?
他不求长命,他只是想在死前心愿得成。
咬一口肉香四溢的包子,他看着那又抽出新芽的槐花树发呆,再饮一口热酒,一种热烈而馥郁香气氤氲口中,惬意而温暖。
“可惜了,倒是个好人。”掌柜又嘟囔了一句。
“好人,”华璎盯着那槐树,笑了。
“楝楝,你知道吗,他叫我‘好人’唉,好人,好人。”华璎喃喃道,眼角一滴泪,不知何时悄悄落下,浸入春泥,无声。
新芽发几枝,思念疯长。怎抵春风料峭,岁月无常。
“楝楝,你到姑射山了吗?”华璎再喝一口热酒,他贪念这种温暖,“我如今也是好人了呢。”想到心中思念的那一人,华璎笑了笑,思念肆意流淌,仿佛可以融化冰雪。
而他挂念的素楝,此时从西华山而去,一路向北疾走,无人的时候,便从空中赶路,有人的时候也雇马车代步。眼看离姑射山不远了,她的心也跟着雀跃了起来。
夕阳西下,今日她打算在这离姑射山最近的镇上歇一夜,明早精神饱满的见母亲和阿婆。
傍晚的小镇充斥着令人忍不住想要亲近的烟火气。因为天色较晚,所以街上人并不是很多。行人大多是住在这街上的居民,一家人吃完晚饭出来散步消食。素楝住店,跟掌柜特意要了临街的房间,推开窗户就能将这条街尽收眼底。
远远的,是连绵不绝的山,最高的那一座便是姑射山主峰。算算脚程,明日一早出发,中午便能到。
算起来,得知亲生母亲就是姑射仙子之后,明日是她们第一次见面。素楝的心情算不上平静,却也不曾慌乱。
这些年,从记事起,她便思念着在天上的父母,却始终未曾等到相聚。思念日久,她便也不能不多想。她曾将细细地审视自己,用自己不多的“大人”经验,尝试去为父母不愿相见找理由。无数次的审视之后,她依旧想不出自己被留在灵岛的理由——除了阿婆。
虽然她未曾因为此事自苦自哀,但父母的刻意回避却是长进肉里的一根刺。只要有人触碰,就会隐隐地疼。又或者,她在不知不觉中也在责怪自己,或者是担心自己不够好。
可是自从知道母亲是姑射仙子尔朱林樰之后,素楝反而释然了。虽相处短暂,素楝却无比肯定,母亲不会是主动抛弃女儿的人——这让她心中无比踏实。她早就决定,见到母亲,绝不提过往。
她跟着阿婆在灵岛长大,没受什么苦。或许,母亲比自己更苦。
如今,虽前途未卜,素楝却对生活怀着最美好的憧憬,因为有了母亲,还有阿婆。
素楝对着月亮深深的长舒一口气。
她珍惜此时此刻。她盼望着,能日日和母亲一起,和这街上的每个家庭一样,一家人牵手在夕阳下散步。
那便是最好的日子。
从明日起,即便天崩地裂,都是好日子。
此刻,楼阁上,月亮下,少女的心十分柔软。她斜倚在窗边,窗台上有一只粗糙的陶瓶,并无什么香花,只插着几支常绿松针。
这便是最好的。素楝想着,嘴角无意间翘起:这人间不乏诗意之人。如果阿梓在,必然要附庸风雅,吟诗一首……
或许,再过不久,她也在这样的小镇上,开一间客栈,一家人相守。或许在南国生活多年的阿梓和瑰云妹妹,也愿意跟他们一起再体验北国风光……
天很快黑了,小镇上人不多,家家户户点亮了烛火。稀稀疏疏的星星点点,是相聚的温暖。这每一盏灯火之下,都有它独特的故事,有喜有悲。
而她是多么幸运!
小镇上的人睡得早,很快一丝灯光也无。而她的房间,微弱的昏黄的烛光依旧闪耀——她一丝睡意也无,忽然有些担心虞瑾和慕姐姐,还有无忧客栈那个神秘人。
她不知那个人是谁,却又清楚知道他是谁。
这里是北方,和南方梧州不一样,即便过了冬天,天气依旧凉。可是,比起那天上寒宫,又多了几丝人气和温馨。素楝对月呼一口气,立刻变成了一团白雾,又瞬间飘散不见。素楝想,明日此时,她应该和母亲还有阿婆在一起,围着火堆取暖,烤栗子,喝茶,喝酒,一夜不睡。
想到这里,少女脸上再次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素楝再看一眼窗外,只剩客栈迎客的灯笼还亮着。她终于有些困意,打了个呵欠,准备关窗去休息。
“咚咚咚,咚咚咚”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在这分外安静的山村的夜中显得格外响亮。这一阵敲门声,惊醒了素楝,也同样惊醒了这客栈的老板。
素楝听到木门吱呀一声响了,然后便有人簌簌窃窃。这小楼不过两层,素楝便住在第二层。木质的楼梯年久失修,即便轻手轻脚,也依然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素楝知道,必是刚刚才到的客人上楼来了。
这个时辰还来住店的人,显然是远道而来。素楝虽无意关心,但是来人似乎住在了隔壁,而这木质的房子并不隔音,听声音是两名年轻的女子。店家压低声音道只剩这一间房,既然都是女子就将就一夜云云。
俩女子倒并未争辩,其中一人道,“咱们可真是有缘,竟然又在这里碰见了。”声音天真明媚,听声音年纪不大。
素楝躺在床上,床板发出吱呀的声音,隔壁的声音却停了。素楝不敢再动,屏气凝神,只愿自己赶紧入睡,明早精神焕发进山。
周围安静下来,隔壁房间却又开始窃窃私语。可是只隔一块木板的素楝,却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你也是去姑射山寻那仙子的呀。”还是那少女的声音,而另外一人却始终未曾言语。
“唉,看来,咱们此行是一样的目的。”少女停了一下,又忍不住,“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来见姑射仙子,传递消息的吧。”
另外一人终于忍不住了,“我是来寻仙子的,只是在天上待腻了,所以才想来姑射山拜师。”
声音低沉,听起来似乎是年长一些。
“哼,谁相信呢。要我说,还是天上好。”少女似乎很不服气,只是那年长女子却并未接话。停了好久,素楝以为她们早已说话,哪知那少女却到底是沉不住气,“唉,你说的也有道理。你看,那素问仙人高高在上,德高望重,算是个好神仙。可是你看,如今这落得什么下场?都说人间不太平,其实天道也无常。”
少女的话如五雷轰顶,素楝一时觉得自己灵魂已经出了窍。她的心砰砰直跳,好像要从胸口钻出来一样。可是事关阿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的身体僵直的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动也不能动。
“你说,要是姑射仙子得知了她的师姐的事,会不会去帮她呢?不过,这是天帝决定的事情,就算是姑射仙子,也无能为力。我听说素问仙人师从南海仙人,要是南海来人了,会不会……”少女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是被人捂住了嘴。
接下来便是砰的一声,似乎是什么物品倒下了。
“楼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楼下传来了一声呵斥,大约是其他住店的客人。
隔壁安静了下来,而素楝的世界却崩塌了。
华璎和虞瑾都告诉她,阿婆会安全在姑射山等她团聚。
到底是谁在撒谎?
理智告诉她,不可能是隔壁这两人。
她们萍水相逢。要真是这两人,那未免也太巧了。
如同吞进了一万根针,一瞬间的疼痛让素楝几乎无法呼吸。恐慌排山倒海而来,她的心中有种不顾一切、近乎疯狂的担忧。以至于她无暇再去想是谁造成了这样的局面,只想尽快确认这个消息到底是真还是假。
夜深人静之时,那两个刚住进客栈的女子听到窗户打开的声音,似乎近在咫尺。年长的那位惊醒,轻轻推开窗户,却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深深的黑夜和淡淡月色下的青山隐隐。
“唉,”她轻叹一口气,关上了窗户。
而她的隔壁,早已人去楼空,只剩那两扇打开的窗户,在夜风中微微颤抖。月色斜照,桌上几两碎银闪着细碎的光。
耳边的风呼呼的响,素楝用尽全身力气和全部灵力朝姑射山奔去。到山口了,看到了熟悉的小径,夜晚的姑射山一如从前,好像自己从不曾离去。
春天的松柏在夜风中窸窸窣窣,深夜的森林如同一头蛰伏在暗处的巨大野兽,仿佛随时便会张开血盆大口。
而素楝,就如同一只在野兽口中逃命的小兽。她拼命奔逃,只想下一刻便看见母亲的身影。
可是,姑射山的大殿也是一片黑暗。
“或许,母亲是已经休息了?”素楝心想,她轻手轻脚入殿,轻声呼唤那个从记事起便想呼唤的称呼,“母亲,母亲!母亲?”
可是,回复她的依旧是寂静的夜和风。
她轻轻叩门,喉咙哽咽,“母亲?”
依旧无人回应。
素楝的心仿佛沉入海底,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种寂寥光景,仿佛这里很久没住人了。
“母亲,母亲,母亲……”素楝的声音越来越大,哽咽,带着哭腔,和恐慌。少女的嘶声力竭,响彻整个大殿,而回应她的只有久远的沉重的缥缈的回音。
姑射山地宫,姑射仙子尔朱林樰正聚精会神,用灵力加强地极结界。就在前几日,她感觉到了地极的微动,似乎是受到了什么强大力量的影响。她不敢掉以轻心,便下了地宫在此守护。果然地极深处有异动,越深入越明显。于是她便打算在此闭关七日,加强地极。
今日已是第六日,地极也渐渐稳定了。今日修复后,若观察没有异动,她便可以出关。
按照日子来算,她的女儿素楝就快要回来了。
终于,尔朱林樰完成了最后一次修复。耗费灵力的她感到阵阵虚弱,她坐在那地极深渊边缘,静静打坐调息。深入地极,便失去了时间和世界。此时,不知时辰几许,也不知黑夜白天,更不知,素楝在来路上是否平安?
尔朱仿佛听到了素楝在叫她母亲,声音十分急切。可是再仔细听,却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里是地极,深入地下,如何能听见人声?
尔朱笑了。她不是笑自己沉不住气,而是笑,此生也终于有了血肉的牵挂。
地面上,素楝绕着姑射山的主殿、偏殿,每一处可能有人的地方找了个遍,依旧没发现母亲和阿婆的踪迹。喊着喊着,她的声音已经嘶哑,眼泪也止不住往下流。
素楝独自坐在大殿的台阶上,直到泪水被风吹干。眼看着月亮落下,启明星升起,她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在此等待。
阿婆不在这里,就说明那两名女子并未说谎。她就算在此等到天荒地老,也依旧等不回阿婆。
而她离开这里去天庭,或许此生和母亲便是永别。又或许,母亲也是得到消息,前往天庭了也未可知。
晨曦微光之时,素楝起身。她将脖子上的黑木符取下——她身无长物,只记得母亲似乎很喜欢此物。她抬头看那主殿的屋顶,曾经在那屋顶之上,她和母亲相依相偎。
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素楝将桃木符放在殿前的石凳上,伫立良久,看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和母亲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
素楝强忍心中伤痛,整理行容,对着大殿郑重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
“母亲大人在上,素楝感谢母亲生恩,却无法舍弃阿婆养育之恩,只能在此暂别。愿母亲康健顺遂。”素楝在心中默念。而后起身转头,朝山下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