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埋怨，程越更痛恨自己。
他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同爹娘相认，他痛恨自己无能为力，他也痛恨自己的自以为是……
自以为是将所有的愧疚补偿到大姐身上，又自以为是远离，直到大姐失足落水身亡。
他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
多讽刺，他想要救师父却无能为力；他想要救爹娘却害得爹娘惨死；就连最重要的顾怜，也被他拖入深渊。
程越不知道该恨谁，只能恨自己，所以他数次拿起匕首，想要以死谢罪。
可他没脸见爹娘，更没脸见大姐……
他甚至无法对顾怜说出真相。
他要报仇，他要让害死他家人的凶手付出代价……
不，这是报应，对他的报应。
程越恍恍惚惚想到，这是上天对他以孩童炼药的惩罚。
所以，他应该做的，是让这罪恶的篬蓝教……让这试炼药童的地狱灰飞烟灭。
这样，他的爹娘，他的姐姐，才能安息。
可仅靠他微薄的实力，程越无法倾覆苍蓝教。
直到魏朝阳和宋棯安的到来，让程越看到了希望。
他开始一步一步引导嘉阳派发现药童，揭露药童案。
可程越没想到，顾怜为断尾求生，将大批药童处死，毁尸灭迹。
这是顾怜的性子。
是了……
早在揭露药童案之前，程越有过犹豫，如果嘉阳派插手药童案，顾怜一定难辞其咎。
是以程越犹豫了……
他不想再次拖累顾怜。
可当南洲因试炼新药，导致近三成的药童惨死后，顾怜只是轻轻嗤笑一声。
“不过是些药引罢了，再买就是……”
他说：“告诉伍芮，药童有的是，但我要的药，如果炼不出来，呵……”
程越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的顾怜，感到一阵陌生。
有时候程越甚至怀疑，顾怜真的是当初和自己相识的小欢吗？
那样胆小怯懦的小欢，只敢躲在自己身后的赵小欢，为何会变成如今毒辣的模样？
也许小欢已经死了……
程越默默想，早在他劝说顾怜抽身药童案，但顾怜却一意孤行时 ，他心中的小欢就已经死了。
面前这个利欲熏心、狠辣绝情的顾怜，只是拥有小欢躯壳的苍蓝教少主。
也是那次，让程越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无，他借着伍芮的手去刺杀宋棯安，让宋子殷不得不插手其中。
药童案很快就暴露在阳光之下，程越看着焦头烂额的顾怜，再一次给了他机会。
雁山易守难攻，如果顾怜能够放弃少主之位，在雁山占山为主，未必不是一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
那时候，顾怜应当是怀疑了。
他们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而后，顾怜被迫自请下位，回雁山避难。
这是最好的结果……
可程越万万没想到，雁山会燃起大火，顾怜会就此不知所踪。
那时候，程越以为，这是顾怜金蝉脱壳的办法，所以他开始放心推进药童案，引着苍蓝教内斗不休。
如果早知道顾怜会落入嘉阳派的手中，程越绝对不会如此激进。
可说什么都晚了。
他与宋子殷做交易，其中一个要求便是不得伤害顾怜。
只要贺棠和适儿死了，天罗地网和极乐阁一定会想办法救出顾怜，助顾怜重新登上教主之位。
他已经做好了与贺棠同归于尽的准备，也做好了以死换取顾怜的教主之位，但程越没有想到，顾怜能够从守卫森严的嘉阳派逃出，千里迢迢到信洲找寻他。
程越没想吵，他想带趁机带顾怜离开，可不知道为何，他们没说两句就吵了起来，钟遥又恰巧跳了出来……
他那时候，完全被心中的怒火冲昏了头脑，不管不顾想要杀了钟遥，就此惹下大祸。
他想带顾怜离开，但顾怜不肯，坚持要留下来。
时间紧急，如果他不走，两个人都会落入嘉阳派手中，到时别说救人，便是自身也难保。
程越咬了咬牙，只能先行离开。
他一直想要救出顾怜，可不知为何，地牢并没有顾怜的身影。
至于那个传说中的牢山，程越也曾经想尽办法打听，但那些日子，嘉阳派并没有送人进去。
他连乱葬岗都刨了两遍……
好在顾怜没有出事。
程越低头擦拭顾怜脸上的血水，低声道：“我不是恨你，我只是不知道……”
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顾怜，说出真相。
顾怜的呼吸越来越弱，程越却是笑着流了眼泪：“小欢，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上路，我们一起走……”
“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我都陪着你……”
程越抚了抚顾怜紧闭的左眼，喃喃道：“下辈子，我要把两只眼睛都给你，然后与你再不相见……”
他做不到怨恨，但是也不知道该不该原谅，程越缓缓吐出一口气，所以，下辈子，他们还是不要遇见为好。
粗粝的手触摸到顾怜身上柔软的外套，程越微微顿了顿，似乎有什么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但没等他想明白，洞外忽然传来一阵熊吼声。
程越屏住呼吸，急忙将顾怜藏在身后。
为了掩饰顾怜，他甚至脱下身上的衣衫覆在顾怜身上，随后又在顾怜身上堆了些碎石。
熊的报复心很强，程越不想顾怜死后尸骨无存。
他手中已经没有武器，只能紧紧握着一颗石头。
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程越轻轻摸索到洞口，心中暗自打算，如果这只熊发现了他们的踪迹，那就算拼了命，他也会将黑熊引走，为顾怜赚得一线生机。
如果这只熊没有发现他们，那他会在这里陪着顾怜永生永世。
不知过了多久，程越眼前阵阵发黑，只能靠着墙壁勉力支撑。
就在他松口气时，洞口的石头随着一阵抖动摇摇欲坠。
程越脸色一变，率先扑在顾怜身上，用自己的身躯替顾怜挡住铺天盖地的落石。
看来他和顾怜，今日都要葬身熊腹了。
程越迷迷糊糊似乎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六喜带着人追着十里香而来。
他们有些人背上背着两捆沉甸甸的绳索，不时解下一捆系在身旁的树干上。
六喜见到体型如此硕大的黑熊吓了一跳。
这几日豺狼他碰到不少，但熊还是第一次遇见，特别是体型如此高大的黑熊。
不能以卵击石……
六喜做个手势，示意手下躲藏。
但已经迟了……
黑熊被突如其来的人群激怒，嚎叫一声转身扑向人群。
六喜迅速变换阵列，带着手下列队对付。
可这只黑熊体型硕大，皮肉更是犹如钢筋铁骨，他们缠斗片刻，也不过是伤了黑熊皮毛。
若不是黑熊一只眼睛受伤，恐怕他们得有不少人伤亡。
这更加激怒黑熊，嚎叫着向六喜冲了过去。
一柄长刀横空而来，精准插入黑熊咽喉，褚平似乎尤嫌不够，对着倒地的黑熊又补了几刀。
“四掌门……”
六喜大喜。
四掌门力大无穷，武功高强，有四掌门在，别说什么熊，就是老虎来了他们也不怕。
褚平收刀入鞘，转过身来，一句废话也无：“放十里香……”
这十里香哪哪都好，就是太小太弱了，每次飞不到半个时辰就不行了，而且没有脑子，动不动就直挺挺撞到那些豺狼虎豹身上。
这几日，为了寻找顾怜，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只十里香。
褚平身上的十里香已经用完了。
六喜连忙同属下放出随身携带的十里香，但这次，十里香并没有飞走，反而徘徊在一堆碎石前，久久没有离开。
褚平上前一瞧，一眼就看到了头破血流的程越。
他怀着抱着的顾怜也满身是血，不知生死。
“顾怜！”
褚平吓得声音都变了。
他顾不得说其他，急忙上前将程越推到一旁，然后将身上的止血丸、护心丸一股脑塞入顾怜口中。
“发信号！”
褚平抱着顾怜，匆匆丢下三个字，步伐匆匆与宋棯安汇合。
其实不需要他说，六喜已经发出信号。
在褚平走后，六喜也忙让人将程越带上，顺着绳子有条不紊撤退。
褚平是一刻都不敢停，几乎是冲向鬼林外，直到看到早已等候在林外的宋棯安才狠狠松了口气。
“小安，快，他……不行了……”
褚平气喘吁吁将人交到宋棯安手中。
宋棯安看着浑身浴血的顾怜，一时心头大乱，但他很快沉住气息，迅速下针，护住顾怜心脉。
待顾怜呼吸平稳后，宋棯安这才动身回府。
他直接将顾怜带回了药庐，待解开顾怜的衣衫，看着顾怜肩头与腹部的刀伤，宋棯安的心沉了沉。
“有内伤，外伤也很严重……”
再加上顾怜右肩骨头皆断，宋棯安忍不住红了眼圈。
那些刀伤，定然是人为造成。
宋棯安想到了程越，可听六喜的意思，程越在最后关头也在拼命护着顾怜，那凶手便不可能是程越。
是谁呢？
这半年来，进入鬼林的人，除了顾怜和程越，便只有……
宋棯安愣住了，难道顾怜遇到了朝廷那群人？
可那些人都已经进入鬼林两个多月，怎么可能活着？
宋子殷已经不知何时走到了床前，看着包扎成粽子的顾怜，低不可闻叹了口气。
“爹……”
宋棯安一出口就落下泪来。
“右肩的骨头都断了，腹部两处刀伤，两条手臂全是刀伤，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爹……”
宋棯安哽咽：“阿怜日后该怎么办？”
他能接受这一副病殃殃的身躯吗？
顾怜那个性子，如果知道一辈子都得做个药罐子，该有多难过。
宋棯安光是想想便已经心如刀绞，不能自抑。
宋子殷拍了拍宋棯安的肩膀，将身后的曹珏拉了出来。
不提宋棯安见到师父又是一通流泪。
宋子殷看着专心诊治的师徒两人，悄无声息退到外间，将屋内的空间留给异弟和长子。
他第一次知道，时间如此漫长。
一炷香的时间，宋子殷仿佛已经等了千秋万载。
几乎在曹珏的身影出现在房门的一刻，宋子殷已经忍不住站了起来。
宋棯安的眼圈已经肿了，显然已经哭过一通。
“他如果从此能卧床休养，平心静气，我可以保他十年无虞……”
至于再多，曹珏不敢保证。
顾怜伤势太过严重，能够保住一条性命已经是万幸，就算身为神医的他，也没办法让顾怜恢复如初。
宋子殷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闻言仍然一阵悲凉。
十年……
十年后顾怜也不过三十余岁，正是成家立业的大好年华……
宋子殷从未想过，他有朝一日，也会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
“青玉，你做主便好。”
宋子殷声音沉沉。
连续几日不眠不休已经让他的精力消耗殆尽，骤然听闻这一噩耗，宋子殷似乎被抽去最后一丝精力，无力瘫坐在座椅上。
“爹！”
宋棯安注意到爹的失态，不免满心担忧。
宋子殷摆了摆手，起身一句话也没有留，径直离开了药庐。
周嘉急急忙忙追着二叔而去。
魏朝阳看着二叔远去的背影，心酸不已。
他不为顾怜难过，只为二叔难过，也为师弟难过……
褚平想要说些什么，却知道现在说什么话都已经无济于事，只能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都是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