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殷正打算合眼休憩片刻，忽然门外传来茼蒿惊慌失措的声音：“掌门，不好了，顾公子同药庐的人打起来了。”
宋子殷霍然睁开眼，起身便往药庐走。
他与宋随有事相商，所以特意选在顾怜午时取药的间隙，没想到就这么一小会功夫，顾怜便惹出了乱子。
宋子殷到时，纷争已经结束。
空荡荡的西厢房，除了不时哼着歌的程越，在场的众人皆噤若寒蝉，跪倒在地，就连宋棯安，也没有说话。
只有顾怜满脸恨意盯着在场所有人。
果不其然，同程越有关。
宋子殷一阵头疼。
“说说吧，怎么回事？”
宋子殷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除了顾怜，其他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带了些伤，包括宋棯安在内，脸上两道划痕，看起来可怜又好笑。
宋棯安强行扯起一抹笑，低声向爹说明缘由。
原来是今日顾怜取完药之后，突发奇想前去探望程越。
自从程越回到药庐之后，顾怜一次都没有探望程越，是以顾怜今日提出这个要求，宋棯安也没放在心上，由着顾怜前去。
可坏就坏在，药庐失火后，程越苏醒。
他虽然疯了，但武功根底尚在，随着伤势的恢复，频频伤了药庐的弟子。
为了控制他，宋棯安只好下令将程越捆起来。
可就算捆住了手脚，他还有嘴，张嘴便会乱咬乱啃，时间久了，也就没有人再肯到西厢房照顾这个疯子。
但疯子也是人，也得吃饭。
是以宋棯安对他们一些行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很不凑巧，顾怜到时，正值饭点，照顾程越的人也是个愣头青，他不敢靠近这个疯子，便在远处将饭食一点一点扔到程越面前。
再加上嘴里不干不净，一口一个“疯子”，一口一个“傻子”。
顾怜看到饿急了的程越趴在地上舔食那些食物，再听到那人的辱骂，眼睛都红了，不管不顾就上了手。
西厢附近的人哪敢还手，只能任由顾怜打骂，就连后来赶过来劝和的宋棯安，都在混乱中挨了几巴掌。
好在顾怜理智尚在，眼见伤了宋棯安，也不敢再闹，遂停了手。
听完前因后果的宋子殷忍不住抚了抚额头。
他这辈子是做了什么孽，有这两个不争气的儿子。
宋棯安也自知理亏，连忙道歉：“阿怜，都是我的错，我向你保证，日后这种事情一定不会再发生。”
顾怜不说话，只是用充满恨意的双眼扫视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宋子殷知晓顾怜不满意，承诺道：“放心，这次我亲自挑人，绝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
顾怜盯着宋子殷，毫不退让，他嘴唇动了两下，呐呐道：“放他走，求你，放他走……”
说罢两横泪水缓缓落下。
宋棯安看到顾怜流泪，早就慌了神，忙看向一旁的宋子殷：“爹，要不……”
他的话刚一开口，就被宋子殷以严厉目光阻止。
宋子殷也不惯着，冷声道：“歉也道了，人也打了，你若是觉得他还是受了委屈，我让人给他换个地方。”
他口中的“换个地方”，不是地牢便是牢山，顾怜心知肚明。
顾怜没想到宋子殷这般不为所动，心绪起伏间，差点一口血吐了出来。
可他不敢。
若是他真的时日无多，还有谁能护得住程越。
不能让宋子殷知道……
顾怜见好就收，低头退让：“抱歉，是我失态了，我不该动手……”
宋子殷无意为难顾怜，但这件事，说来也复杂。药庐为了自保，将程越捆起来，不算有错；不敢靠近，也不算有错。
宋子殷虽然没有详细了解，但刚才他细细扫了角落里的程越一眼，发现他衣着干净，脸上也没有伤痕与灰尘，证明照顾他的人并没有偷懒。
倒是照顾他的小厮，宋子殷扫了一眼，手背上咬痕清晰，怕是被刚咬不久。
这种事情，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宋子殷自觉并未偏袒哪一方。
顾怜脸上的愤恨和委屈，宋子殷眼不瞎，看得见。
但他实在有些累了，不想再管。
“就这样吧”，宋子殷揉了揉额头，满心疲惫：“都散了，别聚在这里，顾怜，随我回去。”
顾怜没有说话，只是后退两步，用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
宋子殷瞟了他一眼，意识到顾怜仍然心存不满，微微叹了口气。他与顾怜僵持良久，最终妥协道：“算了，你愿意待在这里便待在这里吧。”
说罢也不再多话，带着茼蒿等人扬长而去。
宋棯安有些担心：“阿怜，你愿意在这待着，可以，但千万不能靠近他……”
他看着缩在角落中的程越，面上的担忧更加明显：“他现在神智不太清楚，不认识你，你若是靠近，他怕是会伤了你。”
以顾怜现在的身子，挨一下估计又要养上好久。
宋棯安心疼。
未料顾怜冷冷盯着他：“宋公子，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顾怜心中嗤笑，宋棯安那泛滥的兄弟情，还是留给钟遥比较好，他可消受不起。
说罢直接将宋棯安推出门外。
宋棯安在门外敲了敲，强颜欢笑：“那阿怜，我先走了，你有事再叫我。”
说罢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离开。
待听到宋棯安的脚步声远去，顾怜再也忍不住，扶着桌子呕出一大团黑血，脸上也肉眼可见苍白起来。
这次比以往更加严重，顾怜眼前阵阵发黑，险些因为失血过多晕过去。
他毫无形象坐在地上，待口中的血气散尽后方起身将地上的血迹擦干净。
宋棯安的劝告，顾怜自然听得进去。
以他现在的身子，若贸然靠近，恐怕性命不保。
所以顾怜就算再心疼，也得忍住。
他也没有在药庐多待，毕竟宋子殷第二日就派了白蒿前来接他回去。
经过一夜，顾怜已经冷静不少，他知道现下不是同宋子殷质气之时，是以很痛快便提出了回去的条件。
“那个辱骂程越的……”
“已经赶出府。”
白蒿回道。
其实并没有，掌门将人调到了庄子上，也算是给个教训。
毕竟出言不逊确实是个错。
顾怜满意了。
虽然他更想让宋子殷把人杀了，但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嘉阳派都是一丘之貉，宋子殷怎么可能为了他对付嘉阳派的弟子。
能把人赶出府，已经出乎顾怜的意料之外。
但顾怜没有表现出来，他佯装不满意的样子犹豫片刻后道：“我知道了……”
说着上前两步，在距离程越一丈远的地方停住脚，低声道：“阿越，再坚持坚持，等我送你走。”
可惜已经疯了的程越压根没有理会他，嘴里念念叨叨：“天黑了，回家……回家吃饭，天黑了，爹娘要骂的……”
他这副样子让顾怜眼中快要滴出血来。
旁边的白蒿悄悄抬头瞄了顾怜一眼，随即立刻低下头，当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可惜顾怜似乎并没有掩饰自己要送走程越的决心。
在走出药庐后，顾怜转头凝视着西厢的方向，道：“我一定会送他走，一定！”
他言语坚决，布满血丝的双眼陡然闪过一丝坚毅的光芒，像是在说给自己又像是在说给宋子殷听。
白蒿低着头，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
而顾怜似乎也被逼入绝境，不得已只能拿出最后的底牌之一。
这个诱惑，相信没有人能够抵抗。
看着自己血水慢慢融进宋子殷的汤药中，顾怜慢条斯理从衣衫上撕下一块锦布，将手腕上的伤口包扎好。
他像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将汤药送到宋子殷面前。
“放下吧。”
宋子殷正看到一本兵书的精彩之处，头也未抬。
顾怜垂着眼，顿了顿，提醒道：“药快凉了……”
凉了，容易尝出腥味。
这是顾怜第一次主动提醒，宋子殷心中微微诧异。
不过他也没有多想，毕竟为了让程越离开，顾怜这几日都十分听话，甚至可以说有些殷勤过了头。
是以宋子殷没忍心拂了顾怜的好意，端起药碗喝了一口。
可旋即他很快便吐了出来，冷下脸道：“味道不对。”
宋随几乎一瞬现了身，立刻用银针测了测，待看到银针变黑，更是严肃以待，立刻便要喊人戒严。
“等等！”
顾怜没想到宋子殷的味觉这般厉害，一口便尝出今日汤药不对。
他白着脸，呐呐道：“我没有恶意……”
顾怜原本计划等几次过后，宋子殷尝到甜头后再说出此事，从而与宋子殷达成交易，放程越离开。
如今计划有变，顾怜不得不出声阻止宋随的动作。
若真闹大了，惊动了曹珏……
顾怜想起上次地牢毒发时的生不如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宋子殷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放下手中的书册，冷笑一声：“说吧，放了什么毒，砒霜还是鹤顶红？”
身边的宋随已经抽出了剑，似乎只要顾怜一开口，他便会立刻手起刀落，结束顾怜的性命。
虽然有些早了，但顾怜咬了咬牙，伸手将手腕上的伤口展示在宋子殷面前：“不是毒药，是我的……我的血……”
如果不是宋子殷不肯放程越离开，他也不会拿出这一招。
看着顾怜手腕上崭新的伤口，再看着那块被染红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帛，宋子殷气笑了：“你又发什么疯？”
该不会相信那些杂书上的以血入药，可以治病的谬论吧？
宋子殷狐疑，以顾怜的聪慧，不该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啊。
在听到不是毒药时，宋随已经将剑收了起来。
已经开了口的顾怜也不再卖关子：“我服用过许多天材地宝，再加上幼时曾经作为药童被试炼，后又服下蛇蛊，我的血，可以治愈宋掌门的头疼之症。”
宋子殷完全不信：“我的头疼之症是如何来的，你心里没点数吗？”
若不是对顾怜不设防，不小心中了顾怜的蛊毒，又兼之中了顾怜的混毒，到现在余毒未清，他又怎会备受折磨？
顾怜装作没听懂宋子殷的言外之意，硬着头皮道：“只要宋掌门连续服用三日，到时药效显现，宋掌门定然得以安眠。”
说罢似乎下了什么决心，狠了狠心，再次咬破手腕，将鲜血淋漓的手臂递到宋子殷面前：“新鲜的血，药效更显着，宋掌门可以试试。”
他满眼郑重，毫无开玩笑的意思。
宋子殷的脸色渐渐变了。
如果说刚才只是觉得顾怜有些傻了，那他现在无比确定，顾怜不是傻了，是疯了。
宋子殷脑中不合时宜想起那句：“为了保住少主之位，他曾经挖出心头肉为贺棠入药，从而获得贺棠的支持，成功化解第一次废少主危机。”
以前宋子殷是半信半疑，现在，宋子殷有点相信了。
以现在顾怜的疯狂程度来看，挖出心头肉，似乎像是顾怜能做出的事情。
顾怜似乎怕宋子殷不相信，跪行两步，再次道：“真的有用，你可以试试。”
只要三次，只要宋子殷尝了甜头，就再也离不开了。
顾怜眼中浮现一丝复杂之色。
“宋随，去拿药箱。”
宋子殷伸手按住顾怜的伤口，沉声道：“我不会喝你的血，就算有用，我也不会喝……”，他知道顾怜想做什么，冷声道：“如果你想用这招苦肉计让我放了程越，不可能。”
说罢接过宋随递过来的金疮药，亲手将顾怜的伤口包扎好。
顾怜并不气馁。
他仍然跪在地上，脸上因失血过多有些发白。
“那宋掌门想不想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顾怜抬起头，眼神坚毅：“我有一副长生不老药，只要宋掌门肯让程越离开，我必将药方亲手奉上。”
宋子殷陡然笑了：“你以为我是李在吗，会受你欺骗？”
更何况……
“这世上根本没有长生不老药，顾怜，别把我当傻子。”
宋子殷已经快没了耐心。
顾怜却是一脸笃定：“宋掌门说的没错，世上确实没有长生不老药，可我的药方，确实能够让人延年益寿，甚至百岁无忧……”
若非如此，他怎能吸引小皇帝的注意力，惹得小皇帝三番四次求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