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忽然跑来一个丫鬟,是周嘉的贴身丫头玲珑。
她匆匆行罢一礼:“掌门,不好了,那位柳姑娘动了胎气,半夏让我来找小姐过去宽解宽解……”
事关人命的大事,宋子殷连忙让周嘉先行离开。
一时众人的心神都被这句话吸引,没有人注意到顾怜脸上那一瞬的愕然。
宋棯安也放心不下,毕竟他可是拍着胸口向顾童保证过会保住柳琳琅肚中的孩子,看着师妹的身影,宋棯安也连忙道:“爹,我也去看看。”
说着已经不等爹点头,急匆匆追着周嘉而去。
这场突如其来的事情,也冲散了院内压抑的氛围。
宋子殷看着还是流泪的顾怜,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交代钟遥处理此事后强行拽着褚平离开了正堂。
顾怜如此悲伤,想必需要时间缓解,宋子殷愿意给他这个时间。
至于他……
宋子殷也没回院子,而是一起去了褚平院中讨论事情。
待宋子殷处理好其他事务,已经不早。
他回到院中时才发现书房内灯火通明,似乎有人还在书房之内。
宋子殷没有犹豫,抬脚踏入书房,果然看到顾怜怔怔坐在案牍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仍然穿着午时那件衣服,即使这件衣服曾经被鲜血染红,即使衣服上面的血水已经干涸,看上去一团脏污。
宋子殷叹了口气,出口道:“这么晚了,怎么不回房间休息?”
顾怜从怔然中回神。
这次他并没有起身行礼,仍然坐在那里,待宋子殷坐在座椅上时,顾怜才低垂着头,缓慢开口:“经书……经书没有抄完,不敢回去……”
宋子殷随手接过茼蒿递上来的经书,寥寥几张,显得很是单薄,他随意翻看了几张,越发皱起眉头。
没写的就算了,这抄写的经书,错字别字一大堆,一眼就可以看出写字之人的不用心。
顾怜看出宋子殷脸色不好,却没有如往常一样战战兢兢,只是道:“我今日……不想写……”
阿喜死了,他实在没有心情抄写这些经书。
如果宋子殷要罚,便让他罚好了。
宋子殷揉了揉额头,叹了口气:“今日就这样吧,先回去休息吧。”
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奈何对顾怜和阿喜的关系实在不了解,只能问道:“阿喜的事情,处理好了吗?”
顾怜看了他一眼,慢吞吞点了点头:“处理好了,钟遥……”,他顿了顿,改了这个称呼:“三公子说,会送她回雁城,找个好地方妥善安葬。”
他太累了,累到一句话也不想再多说。
宋子殷点点头,随即沉默一瞬,开口道:“顾怜,今日之事,是个意外,日后不会再有这种意外发生了。”
谁也没想到阿喜手中会有那种药。
如果早知道顾怜和阿喜相识,他早就将人抓起来送到顾怜面前。
可谁能想到呢?
宋子殷不禁开始反思自己不想让顾怜牵涉此事的初衷。
也许褚平说得对,地网毕竟是顾怜的地网,他若想顾怜完全置身事外,今日阿喜之事便不会是最后一次。
“明日去给地网传个信,顾怜,我希望他们不会再动第二次手。”
宋子殷原本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说这件事,可他又怕地网因阿喜之死,再行刺杀之举,到时候无论伤到哪一方,都不是宋子殷想看到的。
他知道顾怜有办法给地网传递消息,也知道地网的权力,一直掌握在顾怜手中,从没变过。
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无妨,但宋子殷不希望这些事情影响到他与顾怜的关系,即使顾怜并未将嘉阳派放在心上。
顾怜拖着疲惫的身体草草行了一礼:“宋掌门的意思,顾怜听明白了,还请宋掌门放心,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顾怜已经猜到,这次刺杀,应当是阿喜擅自下的决定。
地网是个聪明人,就算知道他活着,也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对天罗下手,更何况以目前形势看,地网自顾不暇,应当暂时顾不得清除天罗。
只是……
顾怜低声下气道:“明日,我能不能去药庐一趟?”
他需要确认些事情。
看着顾怜垂头丧气的模样,宋子殷的心不可避免软了一瞬:“日后,还是同原来一样,每日去药庐取药。”
到时候顾怜想传消息还是想要探望程越都方便些。
宋子殷一瞬忘了当初将顾怜禁足时的咬牙切齿。
顾怜没想到宋子殷这么大方,见好就收,低头行了一礼后退出房门。
他没有任何抱怨和责怪,但宋子殷心中十分清楚,这辈子,他与顾怜的父子情分,恐怕就到此为止了。
宋随看着自家公子脸上的疲惫与悲伤,不由有些心酸:“公子放宽心,小公子年纪小,又遭逢剧变,一时想不通也是正常的,等他再长大些,定能明白公子的苦心。”
宋子殷摇了摇头:“只怕已是父子成仇,无法挽回。”
别看顾怜现在装得乖乖巧巧,但宋子殷知道,若是有朝一日顾怜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绝对会将新仇旧恨一同报复回来。
毕竟他这个儿子,一直奉行“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虽然有些残忍,但宋子殷希望顾怜一辈子都不会有这个机会。
也如宋子殷所料,顾怜确实是这么想的,早在阿喜死之时,顾怜便又在心中记了宋子殷一笔。
如今回了房间,顾怜也不再掩饰眼中的怨恨,暗暗发誓,等他有了机会,定然会让宋子殷尝尝这种失去亲人的切肤之痛。
可现在是不能了。
顾怜不敢闭上眼睛。
他闭上眼睛,看到是浑身浴血的阿喜,看到的是死去的沈暮,还有那个,他已经许多年未曾想起的……故人……
顾怜缩在墙角,默默舔舐着心中的痛苦。
他想哭,可今日流的眼泪太多,以至于他现在想哭也哭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顾怜在昏昏沉沉中陷入了梦乡。
第二日,顾怜没有看到宋子殷的身影。
但有了宋子殷的许可,顾怜未到午时,便起身前往药庐。
他今日去的早了一个时辰……
白蒿在旁边劝道:“公子不若等等再去,现在时辰还早,恐怕药还没有熬好……”
顾怜置若罔闻。
他并没有直接到药庐,反而转了弯,径直走向钟遥的院子。
白蒿想阻止又不敢阻止,整个人吓得冷汗都掉了下来。
可他又没敢阻止。
毕竟连暗中的影卫都毫无行动,看来掌门是允许顾公子在府内走动的。
好在顾怜并没有入钟遥院子,而是站在在钟遥院外的一棵大树下,遥遥盯着钟遥的院子,似乎在等什么人。
白蒿心思一动,忙上四周打听了一下。
“顾公子,三公子现下在四掌门院中习武,不在院子。”
白蒿狠狠松了口气。
顾怜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
他不离开,白蒿也只能陪着他一直等着。
大概过了大半个时辰,白蒿脚都站麻了,忽而看到远处走来一人,再定眼一瞧,不是三公子,而是三公子身边那个护卫,好像名叫什么陈罗还是天罗来着。
顾怜神色松了松。
他上前几步,拦在天罗面前。
顾怜的出现,对于天罗来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惊悚。
他本就因叛主而备受内心折磨,如今虽然不是他之过,却也导致阿喜惨死,若是一个普通玄网也罢了,偏偏这个阿喜同少主关系匪浅。
两位掌门本就对他颇有微词,如今又发生这种事情,想必待风头过去,宋掌门必会将他调离嘉阳,永不重用。
这可不行。
地网虎视眈眈,他若是出了嘉阳,必会命丧途中。
现在唯一的办法,只能说出那个秘密。
可这样,又是对旧主的背叛,天罗一时难以抉择。
如今在此见到少主,天罗连忙如以前一般跪下行礼:“少主……”
天罗刚刚开口,顾怜便出口打断他的话:“行了,我已经不是少主了。”
他这话让天罗越发忐忑。
顾怜也不管天罗心思如何,冷淡道:“起来吧,你跪在这里,被别人看到了,去宋掌门那里告我一状,我可吃不消。”
他看似玩笑的话让天罗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比起嘉阳派的众人,跟随少主多年的天罗更知道少主是个怎样心狠手辣的人,这也是他宁愿遭受谩骂,也选择背叛少主的原因之一。
当然,有些事情,天罗便是烂在肚中都不会说出来。
少主再不济,也是宋掌门亲口承认的亲子,天罗很清楚,那些话,只要他敢透露出一点点,宋掌门或许会对少主多加提防,但他的命,也到头了。
像宋掌门这样的人,一定不会允许他这种知晓如此多内情的人存在世间。
是以对于少主,天罗是能避则避。
可他没想到,少主会亲自来找他,还是在阿喜刚刚离世的时候。
想起少主脸上的悲痛,天罗心中忍不住“咯噔”一声,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若是少主因阿喜之死发怒于他,那他该如何是好?
不等天罗想清楚,顾怜已经径直走到一旁僻静处。
天罗见此,只能站起身跟随。
罢了,到时候就认罪吧。
在嘉阳派,少主也不能杀了他。
暗暗下了决心的天罗默默松了口气,抬头又看见少主身后的白蒿,更是放松下来。
这个人是宋掌门院中的人,有他在,自己性命绝对无忧。
少主嘛,顶多是骂几句,打几下,天罗愿意受这个罪。
天罗都做好了被打的打算。
可没想到,少主的第一句话就让他愣在了当场。
只听顾怜道:“今日,我是来同你道歉的,关于阿喜刺杀一事……”
天罗揉了揉耳朵,疑心自己听错了。
少主?道歉?
这两个字怎么也不该出现在少主口中?
是少主疯了还是他疯了?
自然,这话天罗不敢说出口。
他只能装作战战兢兢的样子又打算跪下来:“少主言重了,是属下有错在先,阿喜姑娘,也是为了天罗地网着想。”
当然,“罪该万死”这种话,天罗不太敢说出口,他怕少主下一句便是“那你去死吧”。
这是少主能说出的话。
可没等天罗跪下去,便被顾怜强行扶了起来。
“我说了,我已经不是少主了。”
顾怜现在语气可以称为温和。
他道:“日后叫我名字吧。”
这话天罗当然不敢当真。
少主便是失了势,也是嘉阳派的公子,身份高贵,他若是今日叫了少主的名字,怕是来日就被宋掌门一杯毒酒送上了天。
天罗心酸道,做什么都不如投胎投的好啊。
不过,“少主”两字确实不太适合在这府内叫。
天罗改了口:“公子不必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是天罗有错在先,应得的。”
不管少主今日是假义还是做戏,他都得陪着少主将这出戏唱完。
天罗很清楚,他没有其他选择。
顾怜顿了顿:“也罢,叫什么都无所谓……”
他摆出熟稔的口气道:“对了,听说你改回了本姓,现在叫陈罗,你护我多年,我们也算朋友,日后我便叫你陈罗吧。”
天罗……不,改回本名的陈罗已经恨不得给他磕一个了。
这位祖宗到底想做什么?
陈罗心中一大堆疑惑,他以为少主同他虚情假意道个歉便会结束,没想到少主忽然转了语气和态度,一脸同他叙旧的样子,打的陈罗措手不及。
“不敢不敢……”
他是真不敢。
顾怜微微笑了笑:“你不必惊慌,我今日,是真心实意想要道歉的。”
他敢说陈罗不敢信。
顾怜接着道:“若是我早知道阿喜那丫头来了嘉阳派,我必不会让她动手,如今她落得如此下场,是我之错,与陈大哥和三公子,没有丝毫关系,这是顾怜的真心话。”
陈罗差点又跪了下来。
顾怜似乎没看到陈罗脸上的不信,温声道:“顾怜当日确实有些怨待,但经过一夜,已经想清楚,这件事本是意外,是以特来道歉。”
说着顾怜从袖中取出一枚叠好的黄纸,黄纸外用朱笔画上了陈罗看不懂的符号。
顾怜将这张“平安福”递到了陈罗面前:“这是我做的‘平安福’,将这个东西挂在腰间,日后地网的人不会再对你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