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芳一肚子的怨气,可他也不敢当着关羽的面发作。都是十来年的同事了,彼此的脾气还是知道一点的。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自认倒霉了。
正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从江陵跑到了襄阳。正是那位越来越传奇的世子刘禅。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给医学院的师生带队,来襄阳为降卒做体检。
收编俘虏在任何时代都是个大问题,弄得好可以快速形成战力,弄得不好就是个巨大的隐患。关于这一点刘禅有清醒的认识,他主动请缨也是为了能出一把子力。
若蝉得知弟弟来了,高兴得什么都不顾,硬把他从馆舍拉到家里来住。这下可好了,只要刘禅不上班,就得被姐姐按着把家里人的近况挨个说一遍。尤其是若娟,她两姐妹从许都回来后就形影不离,若婵出嫁后两人彻底分开,那种思念不亲身经历是体会不到的。
“大姐,我真没啥可说的了。别光让我说呀,你也说说,你咋样?”
刘若蝉抿嘴:“我好着呢,看不出来么?就是,唉——”
“看出来了,一点也不好。”
“别胡说。是你姐夫,二舅父什么事都找他,快忙脱相了。”
“哦”,刘禅哦了一声,这才想起糜芳来。这人可是有“前科”的,明明是刘备的小舅子,却投降孙权出卖关羽,实在令人费解。不过在做这件事之前他一直不怎么出彩,因此刘禅也没关注过。
“那怎么办?要不我去说说?让他给姐夫少派点活儿。”
“才不用你去,我跟家翁说了。”
“啊?那二叔咋处理的?”
若蝉被弟弟的反应吓了一跳,不明白他紧张什么,支支吾吾地说:“听、听说训斥了舅父一顿。阿斗,你没事吧?”
刘禅心说不好,邪恶的种子就是这样种下的。以糜芳的身份被关羽当面训斥,他受得了才怪。表现得越平静就越危险,就像火山爆发,越酝酿越致命。
刘禅没心情跟姐姐唠家常了,随便找个理由就出来叫人备车。赵云不明所以,上前询问:“世子,出了何事?”
“啊——,暂时没事。我先回房拿点东西,四叔,你送我去后备军营地,我找二舅父有事。”
赵云答应一声,亲自在前方开道。马车出了城门向左,不远处就是后备军的营地。守营的卫兵见是世子,不敢阻拦,直接开门放行。车子一路行驶到中军,刘禅跑进去一看,关平正对着账册核准,压根没注意到他。
“姐夫,忙着呢。”
关平闻声抬头,见是刘禅到了帐内,满脸愕然,愣了一下才起身行礼:“世子。”
刘禅赶紧摆手:“啥世子不世子的,我姐管我叫阿斗,姐夫也这么叫吧,一家人那么见外干啥。”
关平赧然一笑:“世子系家国于一身,并非普通家人。”
见姐夫坚持,刘禅只好摊了摊手,问:“姐夫,听大姐说你都忙脱相了。收编俘虏这么忙么?”
“唉——”,关平叹了口气:“从汉中押来的降卒有两万人,无法集中安置,只得分成四个营看管。后备军一分为四,委实忙不过来。”
关平诉了一句苦,继续校对他的册子。刘禅踮着脚看了两眼,问:“我去看看行么?”
关平闻言吓了一跳:“这怎么行?那都是些什么人,谁知会干出什么?”
“有官军看着,还有四叔在,怕啥?我去了解下情况,说不定还能给你出出主意呢。”
关平一想也是,世子干过那么多大事,他说出主意那还真不是吹牛。于是找个校官带一队人,跟着一起去战俘营视察。
后备军的收押点位于城南的四座丘陵上,它们具备了监狱的一切特征——六丈高的木栅围作三层,上面有岗哨,下面有巡逻,想要逃走除非生了翅膀。
降卒的伙食标准与荆州士兵一般无二,但居住条件可就差远了。三十个人住一间临时板房,没有任何取暖设施。此时已是十一月,只能和衣在木板上挤成一团取暖。
卫生条件也很一般,军营里要求的石灰消毒、地板硬化都没有。不用想也知道,降卒的个人卫生肯定好不到哪去。
刘禅把四座营地全都转了一圈,越看越恼火。看来这后备军得好好整顿了,军规只固定了俘虏的伙食标准他们就只管伙食,其他的能凑合就凑合,这种工作态度怎么可能做好降卒的转化工作?
“回去,找关平。把你们主将也给我叫来!”刘禅很少这么严厉,他阴沉着脸跟陪同的校官说,显然是动了怒。
赵云也看出刘禅的不悦,上前一步弯下腰小声说:“世子稍安勿躁,切不可失了分寸。”
刘禅轻轻点头,没说什么,抬脚往中军走去。赵云跟在后面,看着这幼小的背影,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世子在那一刹那似乎有了王者之气。
关平没想到世子这么快就视察完了,还没说话,只听刘禅先开了口:“关平。”
关平心头一紧,世子的措辞和语气跟走的时候截然不同,显然带着情绪。关平不及多想,赶紧答了声:“在”。
“拿纸笔来。”
关平快速取来笔墨纸砚,研好了墨,将笔拿给刘禅。刘禅一言不发,接过来就着案头写了起来。这时候糜芳也让部下找了回来,进帐后见刘禅坐在上面写字,上前一步问了声:“阿斗怎么来了?”
刘禅没说话,接着写他的东西,心里在想这个舅舅倒是不认生,自己跟他也没什么互动,上来就叫我乳名。和关平比,俩人一正一反,正好互补。
大约一柱香的工夫,刘禅写完了字,抬头看两位后备军的正副领导,问了句:“二位将军,降卒是什么?”
糜芳和关平闻言一愣,互相打量了一眼,都没明白刘禅的意思。呆了良久,糜芳嗫嚅着说:“降卒,不就是罪犯么?”
刘禅叹口气,摇了摇头:“犯了罪的叫罪犯。战士拼杀,不是为私愤,而是责任使然,这叫犯罪么?”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刘禅接着说:“如果只是为了将这些降卒看管起来,为何不在汉中就地关押,却千里迢迢送他们来荆州?”
“这——”,糜芳支一声,心想这我哪知道。关平有点明白了,轻声问:“世子是觉得对他们关照得不够?”
刘禅点点头,把刚写的东西交给糜芳。这是一份关于关押点的整改方案:一,扩建住房,将三十人一间改为十人一间;二,按照军营的标准,营地内实现地面硬化和石灰消毒;三,增设温水沐浴,保证个人卫生,营地内禁止出现虱子跳蚤等寄生虫;四,定期体检,伤病者专门看护;五,发放被褥,每人一套;六,增设驿工,专供降卒与家属通信;七,明确奖惩机制,与关押时限挂钩;八,公示所有改造政策,接受检举。
两位主将看了一遍方案,糜芳立刻叫起屈来:“这是强人所难嘛!咱们后备军本就又缺人又缺钱,建这四个营地已尽了全力。若照这标准,三五年也改不好。”
关平也说:“世子有所不知,户掾拨给营地的钱粮仅够维持。不是我们不想改,实在是力不从心。便是如今这般,每日的用度还需精打细算,否则就会入不敷出。”
“哦!”刘禅明白了。他点了点头,没有苛责二人。看来对改编工作的忽视不是后备军一家的问题,而是整个系统都出现了偏差。
“钱的问题我来解决,三日之内到位。改变观念的问题你们自己解决,还是那句话,降卒不是罪犯,要拿他们当自己人,用真心才能换来真心。”
说完了公事,公子禅给赵云递了个眼色。赵云点头,去车上取来两个漆盒,一手一个交给糜芳和关平。刘禅仰着脖子对二人道:“二舅,听糜威说你关节不好,一到冬天就发作。这是我做的一对羽绒护膝还有药酒,天冷用得上。姐夫,大姐担心你太劳累,嘱我帮你开些补药,用法都在里面,记得按时吃。走了,三天后再来,我要看到变化。”
公子禅说到做到,当真拔腿就走,动作相当干脆。赵云跟在他身后,看那幼小的身躯渐渐伟大起来。世子真是了不起呀,既能发现问题,也会解决问题,更懂得体贴部下。糜芳和关平这会儿对着那两个漆盒,怕是得暖乎的话都说不出了吧。
事实正是如此。糜关二人听完世子的话,再看那两份礼物,心中忽然一片暖阳。这不是轻重的问题,而是被关怀备至的感动。尤其是糜芳,让关羽一通臭骂糟心了这么多天,忽然被这个不怎么熟稔的外甥照顾到了膝盖,这个落差令他差点掉出泪来。
“世子如此重视,我可不能让他失望啊。”糜芳心中暗想,转脸看关平,似乎也是一般的心思。两人不说废话,立刻对着整改方案研究起来。
刘禅出了后备军军营,赵云在马上问:“世子,改建所需钱物须户、储二掾调拨,还得军师批准。咱们可是加紧赶回江陵?”
刘禅摇了摇头:“我答应三天筹到钱,回肯定来不及了。去府衙,找关二叔借。”
赵云答声是,领着车队赶到襄阳府衙。府衙的守卫不认识二人,拦住了进去通报,不多时出来放行:“世子请,关将军在正堂迎候。”
到了正堂,关羽端坐于台上,刘禅看见首先行礼:“二叔,侄儿有事相求。”
赵云跟在后面,朝关羽拱了下手,就站在一旁等候。
“世子有话请讲,关某必尽全力。”
于是刘禅说了来意,关云长闻言哑然,心想这娃儿借钱借到我这来了。正在考虑,刘禅走近了开始游说:“二叔,父亲初定汉中,当广施恩惠争取民心。这些降卒多是汉中子弟,若不善待,必然影响汉中的稳定。昔日霸王坑杀秦卒,以至关中尽皆归汉,便是前车之鉴。况且这些都是精锐,若能尽早完成改造填充我军,比招收新人再训练省事得多。就算不从军也都是壮劳力,发还乡里种地也是好手啊。与其这么关着空耗钱粮,不如再多花点让他们早点出去才是正举。”
这一通抢白说的关羽频频点头,暗想这小娃儿当真名不虚传。让他这样一分析,改造关押点果然是非搞不可。于是大手一挥,找来督使赵累,让他负责出借钱物。
关羽亲自交待的事赵累自然上心。不过还是要刘禅写了字据然后才给安排。当然这只是启动资金,救急用的。后续的还得诸葛亮批复从财政支出里拿,借人家第一军的也得归还。
即便如此也是卖了刘禅天大的面子。说好三天解决的资金问题一天便搞定了,弄得糜芳和关平又惊又喜。关平得知是走他爹的后门,心中暗想,在我爹那里也就主公和世子有这等面子,换个人不撵出去才怪。
有了钱就有了动力,两位正副领导落实起方案来脑筋也灵光多了。趁着刘禅借钱的空当,他俩已经讨论出一个草案来。
首先制定新的营区生活标准,并向关押点内的降卒公示。然后规划工期,就让降卒们自己出工改造营房。这样既省了雇工的费用,还能调动降卒的积极性,毕竟是改善他们自己的生活条件嘛。地面硬化可以缓缓,先完成营区消毒、人员洗澡和体检的工作,被褥立刻采购,到一批发一批,能解决多少解决多少。至于和汉中的通信,建立专用驿道后备军自己协调不来,可以先安排文书为降卒们写信,走普通驿路寄往汉中。慢虽慢了点,但好歹是个盼头,好过没有。以后建成了专用驿路再改过来。
一切恰如预料的那样,整改方案一经公开,原本死气沉沉的关押营立刻炸开了锅。这些原本自己都不抱希望的降卒们,忽然被莫名其妙地关心到了衣食住行,在他们心中泛起的涟漪就远不是一床被褥或洗一次澡可以代替的了。尤其是开通了家信,更是激起众人的思乡之念。报名写信的挤爆了营区,后备军会写字的都不够用,只得临时从第一军调人过来帮忙。
降卒们的眼睛里终于不再是灰暗,仅仅一封家书便是他们生命的缆绳,那是光,是希望,是穿过阴霾走出这战俘营的前进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