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燕京已经山披红霞,秋意渐浓,而在两千多公里外的闽南,太阳依旧保留着盛夏的蛮劲,把带着咸腥味的空气晒得暖烘烘、粘糊糊。
长途汽车带着一身风尘,像个吭哧喘气的铁盒子,慢悠悠地晃荡在从温陵到泉安的公路上。
车窗外的景致迅速切换。
远处是灰蓝色的那片承载了无数乡愁的海峡,海平线在一片白茫茫中若隐若现。
海岸线蜿蜒,近岸是成片的滩涂,正值退潮时分,黑灰色的淤泥裸露着躯干,潮沟纵横如裂开的伤口。滩涂上散落着蚶埕和蛏田的竹竿标识,细密如蛛网,几个裹着头巾的渔妇,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摸索,弯腰拾捡滩涂的馈赠。围垦出的片片虾塘鱼塘星罗棋布,水面平静如镜,偶尔被飞跃的鱼或水鸟打破,在日光下炸开一片银屑。
成片的农田里,晚稻已近成熟,沉甸甸的稻穗染上了金黄,与点缀其间的蔗林、番薯地构成丰富的色块。
路边,红砖厝聚落渐渐清晰,赭红色的墙面,配着曲线飞扬的燕尾脊,簇拥在郁郁葱葱的龙眼树和番石榴树中。
有些大厝显然经历过岁月的沧桑,墙体斑驳,屋檐的雕花也失了华彩,被旁边崭新突兀的钢筋水泥“三层厝”、“四层起”比了下去。
这些新楼带着未经掩饰的粗粝感,墙上马赛克颜色跳脱,铝合金窗户闪着蓝绿的光。
路边,小小的宫庙贴着艳俗的瓷砖,飞檐上蹲着形态各异的彩瓷瑞兽,香火余烬混着垃圾在风里打着旋儿。
愈往前,村落愈密集,几乎都以醒目的宗祠为中心向外辐射,那些门楣上镌刻着显赫如“颍川衍派”、“九牧传芳”的堂号,无声地诉说着宗族绵延的根基。
课题组一行五人挤在车厢中部,梅苹坐在靠窗的位置,微蹙着眉,翻阅着一叠关于泉安宗族研究的文献资料,又不时抬头望向窗外,观察着掠过眼前的闽南乡村景象,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专注。
路旁高大的木麻黄和相思树投下斑驳的阴影透过车窗,在她温婉的侧脸上投下光彩的起伏。
而坐在她旁边的小李厨子,则显得轻松许多。倚着扶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片对他而言陌生又充满生机的土地。
“诶,这些人家门楣上为啥都写着衍派、传芳,啥意思是?”
五人里,一胖嘟嘟,戴着眼镜,梳着低马尾,操着一口东北口音的姑娘指着路边经过时,看到的一些人家的大门,问一旁穿着件白色poLo衫,西裤皮鞋,梳着用啫喱定型的二八分头型,打扮像个成熟的政府工作人员模样的男生。
男生表情有点冷,又似乎被姑娘的大嗓门搅了刚刚闭目养神的清净,带着点敷衍说道,“应该是堂号吧,每一个代表不同的姓氏。”
“那怎么有的有,有的没有?”姑娘又问。
“因为这里面关系到土、客的原因。挂这些堂号的,大部分都是明清或者再之前,因为躲避战乱,从北方江南或者中原地区迁来此处定居的,门楣上挂着堂口,意思是不忘本,记得自己是从哪里过来的。”
“哦.....”姑娘点点头。
“这你都不知道?”男生瞥了姑娘一眼。
“我原来学哲学的,关于这些,我哪知道。”姑娘笑了笑,又瞧见一个挂着“西河衍派”牌匾的大厝,指了指,“许言,西河是哪儿?”
“不知道。”说罢,转过头,又闭上了眼。
姑娘愣了愣,眨眨眼,叹口气,低头扒拉手里的本子。
一旁的李乐都看在眼里,笑了笑,说道,“西河衍派属林氏,指豫省淇河以西,也有说在陕北雍州一带。”
姑娘闻言,扭头瞅了瞅李乐,对这个从燕京临出发前才上车的课题组的“插班生”笑笑,“谢谢。”
“不客气。”
就在李乐要转头,姑娘又问,“那,李师兄,你能给我讲讲这些不?”
“这些?”
“嗯。”姑娘收指了指身边闭着眼的男生,先是翻了白眼,又摆了个“装死”的口型,李乐憋着笑,点点头,凑近些低声道。
“这样的衍派,传芳,俗称堂号或灯号。知堂号,晓姓氏,明由来。这些都可以说是中原文明南迁的地理坐标。”
“衍派言的是先祖发祥地,传芳传承的是先祖的道德声望、功名才学。一郡之下,有出现数姓之堂号,一地之下,也有出现数姓的分堂号。一个姓氏,有的既有总堂号,又有多个分堂号。”
“就像我刚说的,颍川衍派、颍川世胄、颍水传芳,属陈氏,源于豫省颍川、太原衍派、开闽衍派、开闽传芳属王氏,起于山西太原,可追到隋唐的五姓七家。弘农、印塘、芙蓉衍派和四知、清白传芳这种属杨氏,也是五姓七家。”
“瑶林衍派的许氏,说的是唐中和间侍御许爱公由固始来闽镇守漳泉二州始居瑶林,延陵衍派源出季子封地.....”
李乐指着窗外,不同的门楣牌匾,给胖姑娘解释着。
“其实,在闽地,粤省地方的一些堂号,后面还都有不同的故事。”
“故事?”
“对啊,就像紫云传芳,讲的是唐代黄守恭献地建开元寺的佛缘。传说他梦见僧人索地,遂问需多大,答曰袈裟影覆之地。当僧人以袈裟遮天蔽日时,黄氏慨然捐地,”
“四知传芳来自东汉名士杨震的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告诫后代清白做人。”
“版筑传芳的傅氏,版筑是建筑劳动的雅称,版就是墙模的夹版,筑是用桩把土夯实,传说版筑二具是傅氏的始祖傅说发明的,所以傅氏后人以此为荣,世代传其芳馨。”
“刚才许言说的没错,闽南粤东自中原南迁,就有土客之争,这么门楣上的牌匾,就是告诉这些南迁的后代,勿忘根本。”
姑娘听的很认真,等李乐说完,点点头又问道,“那,我叫姬小雅,叫啥衍派?”
“你家没家谱?”
“八十年前从鲁省闯关东,哪有那玩意儿。就一个姓。”
李乐嘀咕着,“你这不好说,上古八大姓,姬、姜、姒、嬴、妘、妫、姚、姞,姬为华夏姓氏之源,现在大部分的姓都是姬、姜、姚衍生出去的,如今以姓为姓的,现在就这三个,其他的姓其实都是氏。”
“姬姓郡望南阳,太原,堂号寿丘、赤舄堂,你老家鲁省,大概就是赤舄。出自诗经,狼跋其胡,载疐其尾。公孙硕肤,赤舄几几。程颐说,赤舄几几,步履安重,显周公无利欲之蔽。赤舄代指周公旦,就分封在鲁国。”
“哪个舄?”
“这个。”李乐伸手,在掌心写了。
“哦,我这姓还挺牛逼啊。”
“那哪能说牛逼呢,那是相当牛逼。”
姑娘大笑,“谢谢李师兄解惑。”
“小事儿小事儿,不足挂齿。”
“那师兄,你姓李,你的堂号呢?”
“嗨,小门小户的,就.....”
忽然听到一声,“嘁!”。
姬小雅示意发声的许言,李乐笑了笑,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过身,继续看窗外景色。
车子途经几个靠海的村子,钻进一条不算宽的柏油路,街景变得热闹起来。
摩托车是绝对的主角,轰鸣着穿梭不息,后座常常载着整筐的鱼货。
临街的店铺招牌密集,多是加工渔具、修补渔网、贩卖柴油机油的小店,空气里混合着鱼腥、机油和路边油炸小吃的复杂气味。
一些新建的、贴着闪亮瓷砖的“洋楼”夹杂在传统红砖厝间,显得有些不协调,昭示着商品经济对传统乡村的冲击。
路边摩托车修理铺里摞得像小山一样的旧轮胎圈,电线杆上层层叠叠的纸质广告,“高仿弯岛电子元件”、“进口洋烟批发”的字眼用红油漆写着,简单粗暴。
一个小型加油站外的空地上,突兀地停着几辆油罐车,车身锈迹斑斑,底盘却带着新鲜的水渍。
几个穿着花衬衫、沙滩裤的年轻男子坐在路边小店前喝茶,眼神却不断来回打量着路上的车辆。
车子又在一处路口颠簸了几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李乐的目光被远处港区方向隐约可见的几个简陋小码头吸引,海水在夕阳下泛着奇异的彩色油光。一丝警觉和好奇,无声地沉淀在心里。
又在车上晃荡了半个小时,“合口镇”三个斑驳的红字终于出现在前方破旧汽车站的牌子上。
课题组五人在车老板的喊声里,拖着大包小箱的行李下了车,扑面而来更加浓烈混杂的气味,海鲜市场的腥咸、海风带来的粘稠湿热、路边大排档炒锅里翻滚的葱蒜辣椒香。
镇中心主干道不宽,两侧是些三四层的楼房,一楼大多是店铺,卷闸门半开半闭,除了常见的杂货店、小吃摊、海鲜排档,李乐捕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繁荣”痕迹。
写着“专供岛货”的烟酒店,玻璃柜台里醒目地摆放着包装精美、印着繁体字的“长寿”、“宝岛”等品牌的香烟,一块画满了琳琅满目的各种国外品牌香烟盒图案,万宝路、555、健牌、柔和七星.....应有尽有。价格远低于正常进口货,店门口随意堆着一些印有外文的空纸箱。
一些不起眼的汽修店或五金店门口,竖着简陋的牌子,写着“弯岛\/脚盆原装摩托汽车配件”、“进口电子元件”,店里灯光昏暗,货品摆放杂乱,老板警惕地打量着路人。
通往码头方向的岔路,能看到挂着“xx润滑油经营部”招牌的小门面,但门口停着的却是改装过的、油罐锈迹斑斑的小型货车,空气中飘散着浓重的成品油味道,一拨人正扯着粗大的软管儿装车。
路过一个水果摊,“弯岛莲雾”、“释迦”、“芒果”的招牌格外醒目,价格不菲。
李乐走到一个摊点,拿起一个包装精美的莲雾细看,产地标签贴得歪歪扭扭,印着模糊的“屏东”字样。
摊主见他是外地学生模样,立刻热情地推销,“后生仔,尝尝啦,对面刚过来的,零关税,好甜的啦!”
李乐对摊主笑了笑,讨价还价的买了几个莲雾。掏钱结账的时候,又瞥见几个赤膊上身的汉子蹲在巷口抽烟,摩托车就停在店旁,后座上捆着沉重的蛇皮袋、
袋口隐约能看到白色塑料壶的口子和缠绕的电线。其中一人无意间对上李乐的目光,眼神迅速变得警惕而探究。
头一低,交钱跟上梅苹。
梅苹正和姬小雅讨论着宗族祠堂的空间结构与象征权力,神情认真而纯粹,显然还未察觉到这些景象交织在一起,形成的一幅看似热闹繁荣,却暗流涌动的市井图卷,更没闻到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擦边球”气息。
这看似平静的合口镇,远比想象的要深邃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