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乐跟着陈永泰在村里溜达，一边感受着温热的海风，一边琢磨着这里面的弯弯绕的时候，远在两千公里之外燕京城的陆小宁，正在被谈判桌上的弯弯绕和你来我往的交锋，给搅和得心潮澎湃。
对面，李军涛左手旁，证明了安德鲁的判断，原来那位圆脸的，神情带着倨傲，脾气火爆的黄老板的大妹妹黄休红的位置，换成了另一位表情沉静，穿着米白丝质衬衫，珍珠耳钉，戴着积家的翻转系列腕表，说话时轻声细语，却显得气场十足，干练异常，那位传说中隐藏在黄老板背后的财务掌舵人，二妹，黄艳红。
而她面前摊开的不是文件夹，而是一台银色thinkpad，屏幕幽幽泛蓝，照在她修长的脸上，眼神里，浮光闪烁。
开口时，声音冷冽平稳，“你们的评估基础，尤其是关键参数，成熟门店年均租金增长率设定为15%，依据何在？据我方掌握的同类商圈数据，实际年化增长从未突破12%。”
说完，眼皮微抬，看向对面那位因为飞机取消，晚了两天才从巴黎回到国内的，前弼马温中华区负责审计业务的主管，现任大富豪投资公司，泰雅乐投资公司的合伙人，被李乐拉来的张凤鸾和荆明的死党，小雅各布的坚定的伙伴，已经好久没有出场的董泰。
董泰理了理胸前的领带，迎向黄艳红的目光，直起身，轻轻推开面前一杯未动的茶，将一册边缘磨损的深蓝色文件夹滑到长桌中央。
“黄总问得好。”董泰笑了笑，“依据是2002至2004年，京津、沪临、羊城鹏城，核心商圈甲级零售物业，实际成交租金年均复合增长数据。”
文件夹摊开，赫然是世邦魏理仕、仲量联行的原始市场报告节选，关键数据用荧光笔标得刺眼。
“15%是保守测算。若参考media markt去年底在徐家汇新签的旗舰店租金跳涨幅度，”他刻意顿了顿，“这个数字，我们还可以再‘积极’一点。”
黄艳红神色不变，目光却锐利了三分。她迅速翻动自己手中的报告，试图寻找反击点，“折旧率。贵方对门店装修及设备采用直线法，年折率8%，远高于行业5%的通行标准。这直接虚高了当期成本，压低了税息折旧及摊销前利润。”
董泰嘴角微翘，仿佛早已恭候多时，“通行标准？”
慢条斯理地又推出另一本册子，“黄总，国际资本评估高客流、强损耗的3c零售终端物业，年折率基准就是8%-10%。”
“百信门店日均客流过万，设备更新周期远快于普通百货。若按5%折.....”董泰轻轻摇头，“那才是对真实价值的扭曲。还是说，国镁对旗下上市主体的资产折旧，也敢如此美化？”
“铛！”一声轻响，李军涛身旁的张丁，指间把玩的一枚纯金打火机，盖子被无意识按合。
会议室陷入短暂沉寂，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方为的额头渗出细密汗珠，徒劳地翻着面前空白笔记本。
沉寂又被黄艳红的声音打破，“拿另一份呢？剥离后估值报告范例，第17页，徐家汇物业参照的可比交易案例三，成交日期是2004年11月。但据我所知，该地段同类型物业在2005年6月，也就是你们评估基准日后，有过一笔流拍记录，溢价率是否该下调？”
“呵呵呵，黄总信息灵通。不过，流拍原因是卖家临时反悔，非市场因素。”董泰面色从容。
“我们采用的，是剔除异常值后，基于稳定租金收益现金流折现的dcF模型。”
说着，似乎早有准备的从手边的一本半尺厚的蓝色活页夹里，精准地抽出一页，递了过去。
“这是剔除案例三后的敏感性分析，以及支撑dcF模型的所有租赁合同原件、租金流水银行回单影印件，按时间、租户、面积索引，一共四百二十七页。黄总需要核对哪一年的哪一笔？”
黄艳红指尖顿住，那张纸被助理无声地推到她面前，沉重得像块砖。她没去碰，屏幕光标却飞快移动到下一个目标，“百信中部七省十二家门店，近三年平均亏损率18.7%，这部分资产在估值中是否做了充分减值？”
何扬青刚要开口，就被董泰的目光扫过，立刻收声。
董泰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亏损门店已单独列表，见附录G。”
“减值计提依据国际会计准则IAS36，结合当地商圈改造规划文件，附录h，及我们聘请的第三方商业顾问出具的潜力提升报告，附录I的综合判定。”
“我需要提醒黄总的是，”董泰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住黄艳红，“国镁店中店模式在这些门店抽取的流水佣金，是构成其亏损的重要因素之一。这部分‘协同价值’，是否已在贵方内部评估中，反向冲抵了收购成本？”
陆小宁看到黄艳红下颌线稍纵即逝的瞬间绷紧，心说，果然在预设的路线图内。
这时，李军涛立刻打起了圆场，“协同是后话，当务之急是夯实基础价值.....”
话还未说完，从谈判开始，就一直沉默的张丁打断了李军涛的话，“协同是后好话，但也很关键，孙总，百信剩余的七十股权，捆绑在国镁这艘战舰上，才能乘风破浪。单打独斗？有些难啊。”
张丁的插话，让陆小宁注意到李军涛的眼神凝了一下，一股狠辣的光出现又迅速消失，又恢复了笑容满面。
陆小宁头一低，在小本本上记下，“李军涛和张丁有深层矛盾，涉及信任”。
只听张丁带着“我是为你好的语重心长”道，“百信这些核心物业，地段是金子不假，但重资产运营效率太低。如果现金加部分换股，大家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或者，为体现战略协同，超越简单买卖，黄董指示，可考虑将部分收购对价，转化为对双方未来科技零售孵化园项目的注资权益。我们在亦庄有块优质地皮，规划对标硅谷模式....”
烟雾弹来了，安德鲁又猜中了。
陆小宁转头，看向杜恒。
杜恒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手边一份印着红空交易所徽标的文件被轻轻推到桌中：“张总的思路很有想象力，您说的换股，是指用国镁的股份置换吗？”
“根据红空联交所《上市规则》第十四章，此类涉及关联交易及可能变更上市主体核心资产结构的提议，需独立股东批准并提前向联交所报备详细方案，流程冗长且存在重大不确定性。”
“联交所那边，对本次交易结构的合规性做了背书。按张总的方案，恐怕需要另起炉灶，耗时....至少六个月。”
“这些披露流程和监管问询的耗时，恐怕会严重拖慢贵方所宣称的闪电整合的步伐。黄董，等得起吗？”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孙为民，此时也说道，“张总，恕我直言，您这个孵化园，产权清晰吗？土地性质变更完成了吗？与国镁上市公司现有募投项目是否存在同业竞争？”
每问一句，张丁在坐下的手指头，就跳动一下。
“我们董总和杜律对这类创新结构的合规性审查，向来充满热情和专业精神。您确定，要在此刻，把红空联交所和内地监管质询的目光，提前引到这个故事上来吗？”
话是笑着说的，却字字见血。
张丁脸上的笑容僵了的一瞬，黄艳红深吸一口气，“股权交易其实也是可选项，这个，我们可以之后再谈。但，那供应链补偿金，依据是什么？”
“几家合作供应商的供货价本身已含合理利润，额外补偿缺乏商业逻辑，更像人为设置的交易壁垒。”
会场又沉默了。
陆小宁的心跳在耳膜里鼓噪，他想起李富贞的话，观察沉默。
李军涛身体微微前倾，似在等待。
黄艳红紧盯着杜恒，指尖在笔电的键盘上悬停。
张丁则低头，拿着笔在一张资料上写着什么，可有些远，看不清楚。
三秒....五秒....这沉默比争吵更有压迫感，它意味着这个点真正戳中了对方的软肋，他们内部对这笔钱该不该认、认多少，存在巨大分歧！
终于，何扬青出声，“商业逻辑很简单，控制权变更导致供应链稳定性风险溢价。长铁精工与Nikon、Sony、三松等品牌的深度合作绑定在百信的渠道，其代理权价值依附于现有管理团队。”
“而贵方收购后，若团队动荡导致核心品牌代理流失，长铁精工将面临巨额的市场损失。这补偿金，是覆盖此风险敞口的保险。”
“您可以仔细阅读一下我们委托第三方机构做的品牌代理权价值评估及风险量化报告，以及三家同行在类似并购案中支付渠道稳定性补偿的案例。”
又一本厚厚的文件被推到中央。
黄艳红缓缓靠向椅背，手指在键盘上不断地摁着回车。
李军涛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透出疲惫和焦躁。他看了一眼腕表，这些小动作有都被陆小宁看在眼里。。
“孙总，董总，杜律，”李军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贵方的....确实充分。但如此高的整体对价，远超集团授权范围。我们需要时间，重新评估这些....附录。”
窝在椅子里的董泰看了眼孙为民，笑道，“理解。另外，基于贵方要求更详尽的财务数据核查，我方的审计团队已进驻百信总部。”
“为配合黄总团队的深度尽职调查，我们建议，将下一次实质性谈判安排在五个工作日之后。同时，请贵方在下次会议前，书面反馈对剥离后基础股权估值、物业租赁方案或收购意向，以及供应链补偿金这三大核心条款的修订意见。”
关门，放时间钝刀。陆小宁几乎能在心里听到安德鲁的声音。
黄艳红脸色微变，五个工作日，意味着足够百信把那些附录变成更坚不可摧的城墙，也意味着自己这边，多线作战的压力又沉了几分，扭头看向李军涛。
李军涛腮帮肌肉绷紧，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挤出一句，“......可以。具体时间再议，我们....”
“嗡，嗡嗡~~~~~”
李军涛手边的一台手机疯狂震动，屏幕上跳动着那个名字，黄峻烈。
整个国镁团队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张丁皱眉，黄艳红紧抿嘴唇，这场谈判里，当了隐形人的方为和邹小春，面色紧张的对视一眼。
李军涛盯着那跳动的屏幕，伸出的手竟有瞬间的迟疑。
会议桌上持续的震动，如同国美帝国急速扩张版图下，那根越绷越紧、濒临断裂的资金链发出的警报。
何扬青的声音洪亮得近乎愉悦，“呀，李总，黄董的电话？快接啊，别让老板等急了！今天就先到这儿？”
。。。。。。。
走出会议室，秋风带着凉意灌入走廊。
陆小宁跟在孙伟民身后，手心不再有汗。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里面仿佛还残留着无形的硝烟与算力的交锋。董泰用数据和规则筑起的城墙，杜恒精准的法律刀锋，还有那被预判、被拆解、最终被时间困住的焦躁对手。
“看明白了？”孙伟民低声问，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嗯，他们现在，得掂量掂量，为了吞下这头猪，到底愿意被放多少血了。”
“别血不血的，”董泰走过来，一搂陆小宁的肩膀，“目前告一段落，你得放松放松。”
“晚上一起？老张，杜师兄，安德鲁，荆仙儿我们约好去吃涮肉，再去白房子喝两杯。哎，李乐这狗日的不在，也没个人付账。”
陆小宁笑道，“这话说得，就跟他在，就能结账似的。”
“这话，不假，哈哈哈哈~~~~”杜恒听到，大笑，“小宁，你去不去？”
“那个，我晚上约了人了。”陆小宁想起什么，脸上一红，“要不今晚上你们这花费，算我的，明后天，我再请你们？”
“嚯，还有这等好事儿？那不得把那脏玩意儿给美死？”
“嘿嘿嘿，我又不是李乐。”
“噫~~~~板正！”
“局气！”
一群人下到停车场，电梯门刚开，就瞧见一穿着西装的男人站在门口。
“孙总，何总！！”
“呦，张经理，你怎么来这儿了？”何扬青瞧见这人，笑道，“谈判好像没有长铁精工的事儿吧？”
男人正是长铁精工燕京分公司的经理，长乐教育在原来在蓝旗营的“二房东”张磊。
“没有，这不是给小陆总送车么？”张磊晃晃手里的车钥匙。
“送车？什么车，这不都有么？”孙伟民扭头看了眼陆小宁。
“那，那个，是我找张哥在这儿买的车。”
“啥车？”
“越野车，这不，在那儿呢。”张磊一指边上，一辆已经和原车相比面目全非的一辆红色的牧马人。
“买了就交给圈儿里跑过达喀尔的一哥们，按着小陆总的要求帮忙改车，减震轮胎轮毂，底盘悬挂进气排气点火，车灯座椅翻滚架，紧赶慢赶的上午才改好，瞧瞧，好看不。”
张磊把车钥匙递给陆小宁。
一圈人都是见多识广的，见到那辆牧马人，凑了过去。
停车场不怎么明亮的灯光下，一辆赤红的牧马人Rubicon，如同某种自地心翻出的钢铁造物，车身悬垂离地，轮廓粗犷无比
前杠后杠凸出着棱角钢骨，一枚银亮的绞盘牢牢坐镇核心，钩尖垂坠，如待发的利齿。
车顶钢铁的灯具架上，数颗圆瞪的白昼射灯罗列着，深陷胎纹如同巨大履带碾过，裸露的轴头配着猩红减震，盘踞在轮辐之间。
向前延伸的涉水喉，如巨兽在无声地汲引着气息。一切坚甲皆已备妥，在等待中积聚蛮力。
一群人指指点点中，略懂的董泰围着车转了好几圈，“嚯，全套啊？你这.....快赶上一辆车钱了吧？”
“没那么贵。”陆小宁有些不好意思道。
“怎么？小宁，没听说你喜欢越野车啊？你爸说你在那边都是开着一辆二手的雅阁，怎么回国就买了这个？”孙伟民拍了拍车灯。
“我这，就...早，早喜欢了，在国外以后，不方便带回来。”
“哦哦，行，那你可得注意安全，这玩意别看又硬又大。”
“诶，我就喜欢样子，就在城里跑跑。”
“你爸知道不？”
“我自己的钱。”
“嘿，成，能自己做主了啊。”何扬青点点头，和孙伟民对视一眼。
“那个，孙叔，何叔，董哥，杜律，我，我先走了啊，约好人了。”
“行，路上慢点儿。安全带系牢！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
“知道！”
。。。。。。
秋日里的金黄落叶铺满了人行道。
阳光懒洋洋的挥洒着，照射在树下，一个穿着军绿色夹克，牛仔裤运动鞋，背着一个红色小书包的短发姑娘的认真的脸上。
她仔细捋着手中那根粗壮、韧劲十足的梧桐树叶梗，那是刚刚从满地落叶中淘到的“大将”。
对面，一个剃着寸头，也背着书包，瞧着只有七八岁的小胖子明显紧张了，胖乎乎的手指捏着自己挑选的叶柄，瞅着对面。
“来，怕啥，你得用点劲儿呀！”
两人蹲好，姑娘鼓励着小胖子，示意钩住她的“猛将”。
两根细长的棕色叶梗十字交叠，小小的叶脉仿佛拱桥般绷紧了。
“一、二、三，嘿！”
小胖子脸憋得通红，鼻头又皱了几皱。
姑娘气沉丹田，眼睛紧盯着交缠处，小臂稳稳施力。
只听得短促轻微的一声“啪”，在小胖子“啊呀”的呼声中，自己的叶梗从中间应声断裂！
“哈！我的大将威武！”姑娘得意地扬着手中完好无损的战利品，几根不服帖的呆毛在额前跳跃。
小胖子嘴一瘪，像只气鼓鼓的小花栗鼠，“哼！等下我就找个更大更壮的。”
“行啊，你找，我看你能不能找到赛过我的大将的。”
而这一切，都落在了马路对面，一辆红色的越野车里的陆小宁眼中。
秋阳正为那雀跃的身影镀上毛茸茸的金边，高举叶柄的得意神色，笑起来弯成月牙的眼睛里，全盛着不掺假的澄澈欢欣。
那份纯真，像被封在琥珀里的一粒微光，在心里轻轻浮沉。
“嘟嘟~~~~~马大姐，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