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汉南洞的深宅里沉淀得格外浓重,仿佛连庭院里的灯盏都驱不散那份源自人心的压抑。
2006年的第一顿晚餐,在一片近乎凝滞的沉默中开始,又在一片更深的沉默中草草结束。
长长的餐桌上,菜肴精致,却仿佛失了温度。
主位上的李建熙只动了几筷子,便放下,餐巾按了按嘴角,没说一句话,起身上了楼。那沉重的脚步声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缺席的李载容一家,让餐桌一侧空荡得刺眼。
剩下的人,都在默契地保持着进食的安静,连餐具碰撞的声音都轻微到几乎听不见。
洪罗新眼神不住的转向一旁小桌上吃饭的几个娃,李尹熙更是埋头苦吃,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
李乐快速扒完碗里的饭,在桌下轻轻碰了碰身旁大小姐的膝盖,递过去一个眼神,大小姐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李乐便放下筷子,先是对着洪罗新笑道,“偶妈,我们吃好了,今天我爸那边说要和孩子视频,那我就先带孩子们过去?”
声音在过分的安静里显得有些突兀。
“哦哦,好啊,顺便问亲家公好,不过,你这一说,倒想起来了,明天提醒我和你阿妈那边打电话。”
“好的。”
说完,李乐起身,又冲李叙贤两口子和眼巴巴也想快溜的李尹熙点点头,便和大小姐牵着李笙和李椽,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等回到属于他们一家的小楼,气氛才重新流动起来。
李乐陪着两个娃玩了一会儿玩具,当把他们垒起的奇形怪状的“城堡”一次次夸张地吹倒,重新垒起,又当了人型大马,驮着李笙李椽在客厅里爬了好几圈,“驾!驾!”声伴着孩子的大笑,似乎给这栋小楼编织了一个结界,将外面的纷扰暂时隔绝。
眼瞅着玩闹得差不多了,一手捞起一个,夹在胳肢窝里,“走咯,洗脸脸,听故事,睡觉觉喽。”
儿童房里,暖黄的灯光下,李乐把两个洗得香喷喷、穿着连体睡衣的小家伙塞进被窝,自己则盘腿坐在地毯上,趴在床沿,“今天讲什么故事呢?”
“小兔几,拔萝比~~~”
“别总听兔子,咱们换一个.....小王子在沙漠里遇到狐狸的故事好不好?”
“狐伲~~”李笙从被子里伸出小手,嘴里喊着,“汪汪~~”
“瓜女子,那四够!狐狸才不这么叫伲,狐狸得叫,代~~王~~~~~”
李乐的声音低沉而温和,慢慢地讲述着那个关于驯服与唯一的童话。
“话说,大宋朝徽宗年间,在相州汤阴县孝悌里永和乡岳家庄,住着一家农户,男的姓岳名和,妻子....啊呸,呸,重来,重来啊。”
“早年间嘛,有个碎王爷娃孤得很,一天到黑在一个大的咂活的大园子里头圪蹴着。虽说园子里头栽美咧花草树木,池子里头养咧各式各样的鱼鳖海怪,这娃还是孤的清汤寡水。咋弄哩?原窝儿莫嘛一个人伲.....”
李笙起初还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小脚丫在被子里悄悄蹬动,但渐渐的,那长长的睫毛像被施了魔法,一下一下,越眨越慢,最终彻底合拢,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旁边的李椽更是早已进入梦乡,小拳头松松地握着,嘴角还留着一点甜甜的口水印。
李乐放下书,俯身,在两个宝贝额头上闻了闻,吸了吸奶香气,这才心满意足的,蹑手蹑脚地关灯退出来。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李富贞蜷在沙发里,对着电视屏幕,眼神却没什么焦距。
屏幕上正直播着街面上的过新年的场面,霓虹闪烁,人潮涌动,欢呼声透过音响传来,反而更衬得这方小天地的寂静。
李乐走过去,挨着她坐下,沙发微微下陷,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指。
“别想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大小姐回过神,侧头看他,嘴角努力想弯一下,却显得有些勉强。
“孩子们都睡了?”
“嗯,秒睡。”李乐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目光转向电视屏幕,“那儿挺热闹啊,明洞?”
“新年夜市,每年都这样,人挤人。”
电视画面切到一个热气腾腾的炒年糕摊特写,红艳艳的酱汁裹着软糯的年糕,看着就引人食欲。
李乐忽然揉了揉肚子,语气带上一丝抱怨和撒娇,“刚才那顿饭,光顾着看脸色了,都没吃饱。要不,咱们也去逛逛?”
大小姐愣了一下,像是没反应过来,“现在?去明洞?”
“嗯呢”李乐点头,带着点怂恿的意味,“我说,咱们也去逛逛?”
“说起来,咱俩在汉城,好像还真没一起夜里逛过街,再说,刚那顿饭,我可没吃饱,净感受低气压了。去找点好吃的?”
大小姐抬眼看李乐,眼里有温柔的光,还有一丝想要驱散她心头阴霾的坚持。
沉默了几秒,心里的沉闷似乎真的被这个提议撬开了一丝缝隙。
“行。我去换件衣服。”
李乐立刻眉开眼笑,俯身飞快地在大小姐脑门上啄了一下,“走,一起。”
“滚!”
“哈哈哈~~~”
片刻后,李乐连帽卫衣和牛仔裤,富姐则是高领毛衣和长裤,外面套了件宽松的羽绒服,戴了顶鸭舌帽,压低了帽檐。
两人交代保姆两句,悄么声的出了大宅,走到路口,打了辆车,将汉南洞的静谧重重抛在身后。
越靠近明洞,街道越发喧嚣。
五彩斑斓的霓虹灯牌层层叠叠,人流摩肩接踵,空气中混杂着炒年糕的甜辣、鱼饼汤的鲜香、黄油烤扇贝的浓郁、还有甜腻的糖饼味道和鼎沸的人声、店铺里传出的流行音乐,组成一片嘈杂欢乐的交响。
下了车,两人牵着手,扎进了热闹的人潮里。
温度很低,呵出的气变成白雾,但拥挤的人群带来了别样的暖意。
“诶,抓紧我,别走散了。”
李乐低头说道,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
大小姐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干燥温热,看着周围一张张洋溢着简单快乐的脸庞,一直紧绷的心弦似乎松动了许多,点了点头,手指回握住他。
人挤人往里走。
“想吃什么?”李乐问。
大小姐的眼睛在灯火下亮晶晶的,少了清冷,多了几分活泼,指了指排着长队的炒年糕摊子,“那个。”
“走!”
李乐仗着人高马大挤了进去,没一会儿,就端着一纸杯红彤彤的炒年糕回来,上面插着两根牙签。
小心地吹了吹,扎起一块递过去,“小心烫。”
大小姐微微低头,咬了一口,年糕软糯,酱汁浓郁,热气似乎一瞬间就驱散了冬夜的寒意。满足地眯起眼,点点头,“好吃。”
“是吧!”李乐自己也扎了一块塞进嘴里,被烫得直吸气,又忍不住笑,“佛佛佛~~~”
两人就那么漫无目的的向前。
吃了热乎乎的鱼饼串,喝了烫手的甜米露,你一口我一口,吃了一个裹满坚果的冰淇淋。
举着烤红薯,在一个卖小饰品的摊子前停下,李乐拿起一个毛茸茸带着俩猫耳朵的卡通发卡,非要给大小姐戴上。
笑着躲闪,最后还是被得逞,卡在了发间,看着镜子里自己有点傻气的样子,她嗔怪地瞪他,嘴角却扬得高高的,眼底却全是笑意。
路过一个拍大头贴的亭子,李乐又来了兴致,拉着人钻了进去。
狭小的空间里,两人挤在屏幕前,对着摄像头摆出各种或搞怪或亲密的姿势。李乐龇牙咧嘴,李富贞笑靠在他肩头,灯光有些过曝,却洋溢着简单直接的快乐。
打出来,李乐捏着那串小小的、边框花里胡哨的大头贴,像得了什么宝贝,仔细看了又看、
“这张拍得我好丑。”李富贞指着其中一张做鬼脸的。
“丑啥啊,多可爱!”李乐小心地塞进已经贴着一家四口张片的钱包里。“以后带娃来。”
在一个小摊上买了一对造型幼稚的情侣钥匙扣,她的是个小月亮,他的是个小太阳。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吃,一路看,一路笑,那些沉重的、复杂的、令人疲惫的家事,仿佛被这人间喧嚣暂时熏染得模糊了轮廓。
大小姐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真切,眼神也重新变得明亮灵动。
拉着李乐去看路边艺人表演,或者在卖工艺品的小店里的摊前驻足良久,挑选送给笙儿和椽儿的小礼物。
不知不觉,两人随着人流拐进一道岔路口,路边一栋楼的二楼窗户透着幽蓝色的光,隐约有隐约流淌下来。
门口挂着不起眼的招牌,写着“blue hour”,下面排起了长队,多是衣着时尚的年轻人。
“鸡尾酒吧?”李乐抬头看了看,“要不要上去喝两杯?”
看了看那条长队,大小姐皱眉道,“人好多,要等很久吧。”
“没事儿,看我的,你别动啊。”李乐冲她眨眨眼,绕过正门排队的队伍,径直走向侧边入口处一位穿着黑色西装、戴着耳麦的安保人员。
凑近那位安保,低声说了句什么,那人脸上闪过一丝茫然,刚想抬手示意他去排队,李乐的手已经极其自然地握了上去。
安保低头飞快地瞥了一眼,脸上的表情瞬间由公事公办转为一种心照不宣的笑意,他不动声色地收拢手掌,侧身让开,对着旁边的内部耳机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对李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悄然打开了那扇不起眼的侧门。
李乐拉着没完全反应过来的李富贞,迅速闪身而入,留下身后排队人群几声不满的嘀咕。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里面是一条略显昏暗但设计感十足的楼梯,通往楼上的酒吧。
“你刚才跟他说什么了?”大小姐好奇地低声问,眼神里满是探究,“还有,你给他什么了?”
李乐得意地扬了扬眉毛,带着点坏笑,“没说什么,就说是丁青哥介绍来的。”
“丁青哥?谁啊?”李富贞更疑惑了。
“我哪儿知道,”李乐笑出声,“随口编的。至于给的啥,一点让大家都行个方便的小费而已。”
沿着狭窄的楼梯走上二楼,推开厚重的隔音门,酒吧内的景象豁然开朗。灯光幽暗,氛围热烈。
吧台后酒保熟练地摇晃着雪克杯,四周里洋溢着酒精、香料淡淡的香烟味儿 。
“行啊你,”大小姐在他耳边低语,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这么熟练?以前没少干这种事吧?”
李乐低头“这话说的,信不信,我上辈子混迹酒吧夜店多年,人称夜场一枝花?”
“还一枝花,信你才怪。”大小姐没好气地轻捶了他一下,“就知道耍小聪明!油嘴滑舌!”
话是这么说,人却忍不住笑了。这种略带算计的小小插曲,在这种夜晚,显得格外有趣。
两人在吧台点了酒,李乐要了杯old Fashioned,富姐点了杯Gin Fizz。
李乐环视一圈,眼尖地发现靠窗的露台还有空位,便端着酒杯,拉着人走了过去。
露台用透明的防风帘围着,视野很好,可以俯瞰明洞街区一片璀璨的灯海,繁华与喧嚣被隔在楼下,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冬夜的冷风被挡在外面,只有一丝清凉渗透进来。
找了两张软垫藤椅坐下,大小姐抿了一口杯中冰凉的、带着姜汁啤酒独特辛辣和青柠清香的酒液,长长地、舒缓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将积压了一晚上的郁结都吐了出来,
“怎么样?出来逛逛,心情好多了吧?”李乐问。
霓虹灯光在眼底温柔地流转,大小姐点了点头,声音也变得柔软了许多,“嗯,好多了。好像,又能呼吸了。”
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楼下如织的人流,声音轻轻的,似乎在斟酌措辞,“阿爸发了好大的火。骂他....不知轻重,不懂分寸。”
“原来他和那个....不只是最近才有的。好像,大嫂怀着元姝的时候,就已经....”
“他们说话,你怎么知道的?”
“尹熙偷偷告诉我的。”大小姐叹了口气,“她估计也是听墙角听来的。”
“这小电报腿儿。”李乐失笑。
“家里哪有真正的秘密。”大小姐苦笑一下,“阿爸生气,倒不全是气他有这么个人。主要是气他,居然能让大嫂察觉,还闹得这么难看,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家里添乱。”
“要是他能处理得干净利落,悄无声息,阿爸大概,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倒也是。”
“怎么,听着,你也想?”
“天地良心!”李乐立刻举起手,做发誓状,“我对你那可是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弱水三千,我只取你一瓢,呃,虽然你这瓢有点费老公....”
大小姐脸一红,“讨厌!”
而之后,神情又染上些许淡淡的嘲讽和无奈。
“在这,在这个圈子里,好像就是这样。到了某个位置,没有的反而比有得更罕见。大家心照不宣的规则是,你可以有,但至少别让家里那位发现。即便不幸被发现了,你得有本事能摆平,让她不闹事。”
“大不了,多给些钱,多给些资源,甚至,在外面有孩子也可以,只要不入户籍,不威胁到嫡子女的继承权。”
“好像这一切,跟道德、跟忠诚没什么关系,只关乎,体面和利益。所以你看,才会有那么多私生子,活得像影子一样,却又真实存在。”
李乐听着,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带着点戏谑:“听你这意思,你爸他,不会也在外面.....”
话没说完,就被富姐在桌子底下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
“哎哟!”李乐呲着牙,揉着小腿,“我就随口一问。”
大小额吉瞪他,眼神里却没有太多真的责备,反而有一种复杂的神色。
李乐心里大概也有了谱,想起那位朴秘书的传言,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那位看起来威严木讷的岳父,私下里.....啧啧啧。
“不过,其实这种事,何止是在你们这儿。”李乐抿了口酒,醇厚的香气弥漫开来,“哪儿都一样。你看那些赌王船王,早些年,哪家没几房外室?没几个不被公开承认的子女?有的甚至都是半公开的秘密,共存了几十年。”
“有的,则要等到当家人没了,争家产的时候才突然冒出来,打得不可开交。一辈子苦心经营的家族和睦、好丈夫好父亲的形象,一夜之间墙倒屋塌,沦为笑柄。”
大小姐安静地听着,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浩瀚的灯海,眼神有些飘远。
轻轻晃着杯中剩余的酒液,气泡细碎地上升、破灭。
“所以,我真的很喜欢燕京。”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和怅惘,“喜欢那个小院儿里的氛围。奶奶虽然有时候严厉,但心是热的,是真心疼爱每一个人。”
“有感情好得不像话,出门散步还要手牵手的爸妈。有那种,嗯,很正派,也很温馨的家庭氛围。不用时时刻刻绷着一根弦,去揣测,去算计,去维持那种看似光鲜、实则冰冷脆弱的表象.....”
语气里,有对燕京生活的真切眷恋,有对简单温暖的向往,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眼前这个庞大复杂却令人窒息的家族的疏离与抱怨。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蒙着一层精致的灰色,规矩森严,人情淡薄,每个人都在各自的角色里演着身不由己的戏。
李乐看着她被酒气熏得微红的脸颊和那双盛满了感慨与些许疲惫的眼睛,伸手过去,覆盖住她放在桌上的手,掌心温暖。
“那还不简单?”他笑着说,语气轻松而笃定,“那就回呗。汉城这边,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咱们就回家。”
大小姐反手握住他的手,手指微微用力。
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眼底的被暖意覆盖,映照着远处一片璀璨的、人间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