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电梯出来,没走几步,就进了一间宽敞的休息室,地毯厚实,吸走了所有脚步声,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汉城冬日灰蓝色的天际线。
李建熙在李乐的搀扶下,缓缓走到主位的沙发坐下,微阖着眼,似乎在给一会儿的年会积蓄着精力。没一会儿,其他李家人也陆续跟着进来,李乐瞧见不停拽着西装,捋着头发的大舅哥,估摸着刚刚在楼下,被那群如狼似虎的记者们折磨得不轻。
瞅了瞅,刚想凑到媳妇儿那边去,李建熙却眼皮一抬,手指点了点自己身侧偏后的位置,“就站这儿吧。”
嘿~~~得,人肉背景板还得兼站桩,合着我是来军训的?
心里嘀咕,可面上还得过得去,只好挪了过去,双手背后,目光放空,开始琢磨这年会的午宴上,有啥好吃的没。
片刻后,休息室的门便被轻轻敲响。秘书室那位长相阴鸷的李室长侧身进来,恭敬地躬身,“会长,各位社长、代表们已经到了,在外面等候。”
李建熙微微颔首。
门再次打开,只见门口已经排起长队,瞧见李室长一点头,一行人便鱼贯而入,井然有序。
当先一人,约莫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深色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进来后便是对着李建熙近乎九十度的躬身,声音恭敬而清晰,“会长,祝您新的一年身体康健,诸事顺遂!”
李建熙脸上露出微笑,略一抬手,“润玉啊,新年好。去年辛苦了,今年电子这边,担子更重。”
“是!定当竭尽全力!”
紧接着是一位身材微胖、笑容可掬的男人,“会长,新年好啊,祝您新的一年里.....”
然后,就这么滴,一个接一个,不同年龄、不同气质的男男女女,依次上前,鞠躬,问候,秩序井然,像排练过一样。
每个人都在李建熙面前完成那套几乎刻入dNA的鞠躬问候流程,得到的永远是李建熙不同态度的回应,有的多说几句,有的只是一声简短的“嗯”、“辛苦”或者一个眼神示意。
但无一例外的,转身时,都看了眼李建熙身后,像个屏风一样的小李秃子。
李乐正奇怪着这来的哪一出,搞得像是上朝觐见一样的,可一想,不对,上朝?那李建熙要是皇上,我这位置是啥,有事儿早奏,没事退朝?噫~~~~老狐狸这居心不良的,在这儿挖坑呢。
正胡思乱想着,大小姐的的声音适时地在他耳边低低响起,“刚才那个是三星电子的副会长李润玉,我们的芯片、手机、显示屏都属于他的直观范畴.....”
“这位是物产的会长,金基泰,主要是建设和贸易,国内外很多地标项目都是他们做的…”
“这是保险集团的会长姜奉柱,生命和火灾是两大保险支柱....”
“三松造船,你应该熟悉。”
“建筑承建,东南亚和中东很多地标都是他们建的,就那个哈利法塔....”
“显示面板,主要供应给苹果和咱们旗下的公司。”
“第一纺织,不过是以前,现在开始转型做化学品和高端材料,剩下的一部分服装纺织业务都在叙贤那儿管着的。”
“SdI是电池,你在研究的那个。”
“康宁是做玻璃和陶瓷材料的。”
“cheil,集团的广告公关公司,世界前十,我们的形象都靠他们打理。”
大小姐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念一份客观的报表,但每一个短句背后所代表的庞大商业帝国的一个碎片,却缓缓在李乐脑海中拼凑起来。
李乐之前只知道三松庞大,但那种认知是抽象的、概念化的。
直到此刻,看着这些执掌着各自领域巨轮的男人女人,如同朝觐般依次向沙发上的老人躬身问候,他才真正直观地感受到这种庞大意味着什么。
这已不仅仅是一个商业集团,更像是一个拥有完整生态的独立王国。
从摇篮到坟墓,从芯片到轮船,从保险到游乐场,从医院到日用品,无所不包。
而眼前这个坐在沙发上,接受着众人致敬的老头,便是那位接受群臣朝拜的君王。
李乐瞄了眼一旁努力维持笑容、却难掩僵硬的大舅哥,这位商业帝国的继承人,在面对如此的基业面前,像一个尚未加冕便已显出孱弱的世子。
在这种绝对的实力和权威面前,个人意志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冗长的问候环节终于接近尾声。秘书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李建熙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建熙“嗯”了一声,撑着沙发扶手欲要起身,李乐叹了口气,伸出手,又给扶了起来。
一行人走出小会议室,穿过一条铺着暗红色地毯的宽阔走廊,走向大礼堂的双开雕花木门。
门楣上方,是三松集团的LoGo。
侍立在两侧的工作人员见状,同时用力,缓缓推开了沉重的大门。
门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暖气、皮革椅子和上千人呼吸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紧接着,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足以容纳近两千人的大型礼堂,挑高惊人,天花板上悬挂着巨大的水晶吊灯,将下方照得亮如白昼。
内部装饰是那种融合了现代简洁与传统威仪的风格,深色的木质墙板、巨大的公司Logo、以及整齐划一、呈扇形排列的深色座椅。
座椅上密密麻麻坐满了人,所有人都穿着深色正装,低声的议论谈笑声,嗡嗡嗡的充盈着会场。
而就在大门打开,李建熙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刹那,靠近门口区域的人最先看到,随后,整个礼堂里,如同被无形的波浪席卷,原本有些嘈杂的会场瞬间安静下来,紧接着,从近及远,如同被风吹倒的麦田,前排的人率先站起身,然后是中间、后排。
所有人,无一例外,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下一刻,如同海潮般汹涌却整齐的掌声瞬间爆发,填满了礼堂的每一个角落。
李建熙搭着李乐的手臂,步伐缓慢而沉稳地,沿着礼堂中央铺着地毯的过道,向着前方的主席台走去。
所过之处,前排的人率先更深地鞠躬,喊声四起。
“会长!新年万福!”
“会长!新年好!”
“会长~~~~”
后排的人看不清具体是谁,但鞠躬和问好的声浪如同波浪般,随着李建熙的前行一路蔓延开去。
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敬畏,每一句问候都透着至少看起来是发自内心的崇崇。
李乐搀扶着李建熙,真切地感受到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权威感,如同磁场般笼罩着整个空间。也感受到,身边这位并不剧烈但确实存在的、微微加快的呼吸。
这就是卡里斯玛型领袖的顶峰时刻,个人威望与组织权力高度融合,具象为眼前这番景象。
他忍不住又瞥了一眼身旁稍后半步的李载容,他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不时向两侧微微点头示意,努力想融入这氛围,却总显得像是在努力跟上节奏的伴舞,而非舞台的中心。
李乐心中那份疑虑再次浮现:这种建立在个人绝对权威之上的模式,真的能够平稳传承吗?李载容的性格和能力,显然与这种需要强大气场和决断力的模式格格不入。一旦李建熙这座大山不再,这个庞大的帝国,是依靠惯性继续前行,还是…会陷入混乱?
思绪翻涌间,已行至台前。李乐搀扶着李建熙,缓步走上台阶,将他安置在舞台中央的主位沙发上,撒腿就跑,省的一会儿再当个喊奉天承运的。
到李富贞身边的空位坐下,长长地、无声地吁了口气。
“怎么了?”大小姐低声问,递过来一瓶巴掌大的水。
“没啥,”李乐接过水灌了口,“就是觉得....刚那一段儿气氛,能直接给手机无线充电了。”
大小姐抿嘴一笑,没接话。
年会或者说新年祝贺仪式正式开始。
先是播放充满了昂扬的配乐和辉煌的数据图表,还有基层员工笑脸的年度回顾影片,之后是各事业部的负责人,轮流上台做“在伟大的会长的英明领导下”基调下的汇报,对未来的展望则是一片“突破”、“挑战”、“新征程”的豪言壮语。
李乐起初还勉强保持着专注,但很快就发现,无论是南高丽还是国内,这类大型企业年会的核心内容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回顾过去,成绩斐然,展望未来,充满信心,激励人心,共创辉煌。宏大,光鲜,但总隔着一层。
台下的人们听得聚精会神,不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没一会,李乐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身体微微向后靠进柔软的座椅里。
“觉得没意思?”大小姐瞥见李乐的动作,侧头低声问。
“嗯哼,”李乐揉了揉鼻子,眼睛盯着台上正在慷慨陈词的一位社长,“意料之中。开大会说小事,开小会才定大事。这种场合,不就是走个过场,统一思想,展示肌肉嘛。”
一旁的李尹熙听见了,好奇地凑过来半个身子,“姐夫,那你们那边的年会是什么样的?也这样吗?”
“大同小异。不过.....”李乐忽然想起什么,脸上勾起一丝戏谑的笑,“我们那边好多公司,还有节目环节呢,各个分公司、部门得出节目上台表演。”
“表演?表演什么?”
“那可多了去了。大合唱那是基础操作,相声小品魔术杂技说唱艺术,跳舞打拳胸口碎大石,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演不出的。”
李富贞想象了一下那画面,蹙了蹙眉,“那不也挺好?活跃气氛,增强凝聚力。”
“好啥啊?”李乐一撇嘴,开始嘀咕,“你是没见识过。白天被钉在工位上当社畜,排练占用的全是下班后那点苟延残喘的时间,不去,就是没有团队凝聚力,实际就是打着文化的旗号搞精神坐牢。”
“苦练一个月大合唱,声情并茂歌颂公司愿景,可那词儿里都是,领导啊,老板啊,你就是我的妈!组团跳舞,搞得像一群缺胳膊少腿儿僵尸做康复训练,还要被夸,瞧瞧,真恁娘有活力。”
“不过,最要命的是那些领导们的保留节目,要么深情演唱一首他奶奶年轻时候爱的老歌,既跑调,还破锣,你还得卖力配合鼓掌叫好,跟特么坟头蹦迪一样样。”
“最后,再拍个宣传企业文化有多丰富多彩的劣质视频,给后来的员工瞻仰你在台上扮小丑的样子。”
“特么忙了一年,就想安静吃顿大餐,还得被却被迫参与这场本质是服从性测试的表演。当了364天的牛马,年会还要当一天猴,变着法哄那些傻逼领导开心。”
“这玩意儿,本质上就是一场服从性测试,换句话说,你表现得越傻越投入,越让领导喜欢。”
一番话,说得身边的李家姐妹几个,都忍不住捂嘴低笑起来,方才有些沉闷的气氛都活跃了不少。
“诶,姐夫,你下面的公司也搞么?我找机会看看?”李尹熙问道。
“搞,但不是年会,年会就是发钱吃饭。搞得是正儿八经的文化艺术节,而且,演出的还有演出费。”
“行了行了,都专心点,一会儿阿爸要讲话了。”大小姐指了指台上。
“好好好,专心,专心。”李乐嘴上应着,老实了没几分钟,又开始东张西望,研究起礼堂的吊灯结构和消防喷头分布。直到主持人宣布,“接下来,请李建熙会长,为我们做新年致辞!”
会场瞬间变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舞台中央。
李乐也稍稍坐直了身体,想听听老狐狸准备画个多大的饼。
李建熙面前摆着话筒和一份显然是精心准备的讲稿。他开头照例感谢了全体员工过去一年的辛勤付出,肯定了几大主力业务的成绩,语调平稳,符合预期。
但很快,李乐敏锐地注意到,李建熙的视线离开了讲稿,目光扫过台下,语速放缓,语气也变得愈发深沉。
接下来的话,不再是泛泛的鼓励和展望,而是变得极其尖锐和务实。
“.....过去的一年,我们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外部挑战和内部审视。dRAm事件,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它告诉我们,过去的成功路径,不可能永远畅通无阻!国际规则的博弈,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和残酷!”
“有些人,以为只要低头认罚,事情就会过去!”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冷厉的敲打意味,“幻想用妥协和鸵鸟心态,就能换来息事宁人!这是愚蠢!是短视!”
台下鸦雀无声,许多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李乐的目光飞快地瞟向台上的李载容。尽管隔了一段距离,他依然能清晰地看到,李载容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
“三松的未来,不能再寄托于侥幸和过去的荣光!”李建熙继续道,声音回荡在寂静的礼堂,“我们需要的是锐意进取,是技术上的绝对领先,是战略上的超前布局,是管理上的铁腕和效率!是需要能扛住压力、敢于斗争、能为集团开疆拓土、也能守住阵地的栋梁之材!”
“新的一年,我希望看到的是刮骨疗毒的勇气,是脱胎换骨的决心!而不是....”他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台下前排的高管们,“而不是一团和气,更不是掩耳盗铃!”
这番几乎等同于公开训诫的讲话,让整个会场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没有掌声,只有一片压抑的寂静。
这新年贺词,根本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敲打和警示。
后续的流程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加速走完。会议一结束,人群便沉默而有序地流向改造为宴会厅的食堂。
李乐本想跟着人流溜走,却被李建熙的秘书礼貌而坚定地“请”到了主桌。
宴会开始,气氛比礼堂里轻松些许,酒过一巡,李建熙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忽然轻轻敲了敲酒杯。
清脆的声音让主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
李建熙伸手一指,“这位,我大女婿,李乐。可能有些人听说过,有些人见过,这几年,他一直在燕京大学和LSE求学,读的是社会学,拿了两个博士学位。”
席间响起一阵礼貌的、略带惊讶的赞叹声。毕竟,双博士头衔,尤其是在东西方两所顶尖名校,足以让人侧目。
李建熙继续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
“他自己呢,手头也有些产业,可能和在座的各位,还有些业务上的往来。”
“比如,重工这边,从大陆进口的特种钢材里的五分之一,电子公司3c产品去年电池供货量的10%。还有去年下半年,半导体公司采购的那批新型晶圆取放机器人,还有一些技术上的合作等等。”
每说一句,席间高管们的眼神就变化一分,从最初的礼貌倾听,逐渐变为惊讶,再到深深的审视和揣测。
这些信息零碎地拼凑起来,展现出的能量和触角,远超一个普通“女婿”或“学者”的身份。
李建熙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最后淡淡道,“但这些都是他自己折腾出来的,和三松没什么关系,顶多算是,合作伙伴。”
“以后啊,要是年轻人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地方,各位还要多多提携。”
说完,他示意李乐,“李乐,代我,敬各位社长、代表一杯酒。以后要多向各位前辈请教学习。
李乐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面上却迅速堆起无可挑剔的、谦逊又得体的笑容,双手举起酒杯,微微躬身,“会长过誉了。晚辈年轻识浅,只是侥幸做了点微不足道的小事。”
“今后还要多多仰仗各位前辈指点扶持。我敬大家一杯,祝三松新的一年,做大做强,再创辉煌!祝各位前辈,身体健康,万事顺意,大家吃好喝好!”
说罢,杯中酒一饮而尽。态度恭敬,言辞恳切,让人挑不出毛病。
席间众人纷纷举杯回应,笑容满面,说着“年轻有为”、“以后多多合作”之类的客套话,但每一道投向李乐的目光,都变得无比复杂和深邃。
会长亲自在年终核心高管聚餐桌上介绍,却又不断强调其独立性和实力,什么意思?
是扶植?是助力?还是为了敲打太子,警示众人继承权并非铁板一块?亦或是有什么他们没看到的、关于未来的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