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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塞罗那的黄昏来得慵懒且缠绵,日头迟迟不肯退去,却把大片大片的暖金与橙红泼洒在天际,与城市灯火初上的荧光交融着升起在淡墨色的海面之上。

走在街上,身边浮动着白日阳光烘焙过的暖意,混杂着某个咖啡馆传来的浓缩咖啡香和饭馆儿里的海鲜和大蒜味道。

小李厨子换上了一件还算熨帖的浅蓝色的牛津纺衬衫,袖口随意挽到小臂,下身还是那条万能的深色休闲裤。搀着的森内特也换了件略显宽松但质地精良的亚麻西装外套,取代了平日那件磨损了肘部的臃肿的羊毛开衫。

手杖点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倒是平添了几分往日罕见的、属于“前院长”的威风来。

两人沿着酒店后方一条充满生活气息的石板路小巷慢行,避开主街上喧嚣的车流。两侧是斑驳的彩色墙壁,阳台上垂下的绿植几乎要触到行人的头顶。

“我说前~~~院长萨马,您确定是这条路?别是您多少年没来,记错了地方,带着我在这异国他乡的巷子里走迷宫。”李乐打量着周遭越来越有本地居民区特色的环境,嘟囔着。

森内特用手杖虚点前方一个不起眼的、挂着褪色帆布招牌的门口,“放心,我脑子还没到记忆力衰退的时候。瞧见没,那儿,看到那个门口趴着的猫咪雕塑没?那就是地标,当年我和....唔,反正是个法国佬,在这里喝光了两瓶龙舌兰,还差点为斯特劳斯和布朗谁更像个天真的诗人打起来。”

李乐顺着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只肥硕的虎斑猫造型的雕塑,正慵懒地趴在门口的石墩上舔着爪子。

“听着,小子,一会儿见到的那些老家伙,虽然舌头比我的膝盖还僵硬,但脑子转得可不慢。你呢,多看,多听,少说话。当然.....”森内特嘴角勾起一丝坏笑,“要是遇到那种说话阴阳怪气、倚老卖老,或者观点实在蠢得令人发指的,给我往痛处戳。一切有我。”

“得了吧,您可千万别给我这种尚方宝剑。就凭您刚才在酒店前台的表现,我严重怀疑,真出了状况,您把我推出去顶缸、自己在旁边看热闹,到时候您再跳出来当和事佬,显得您高风亮节的可能性,远大于您老挺身而出护犊子的可能性。我还是乖乖当个哑巴花瓶比较安全。”

“我这是在锻炼培养你的学术锐气和批判精神,这是在助力你成长。”

“噫~~~~得了吧,这话和那些画大饼的老板没啥区别,骗骗小孩儿还行,我这种级别的牛马,还是算了吧。”

“臭小子!”森内特作势要用手杖敲李乐,李乐敏捷地往后一跳,嘿嘿直乐。

两人斗着嘴,拐过街角,一家门脸不起眼的小酒吧出现在眼前。木质的招牌经过风吹日晒,字迹有些模糊,只能勉强认出“El Rincon”字样。,李乐推开厚重的木门。

一间酒吧,内部光线昏黄而温暖,空间比想象中深阔,高高的天花板上悬着黄铜吊扇。深色的木质家具包了浆,显得温润厚重。墙壁被满架的酒瓶和泛黄的地图、照片占据。

吧台后面,一位头发花白、系着围裙的酒保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酒杯。

角落里的几张桌子拼在了一起,围坐着六七个人,有男有女。年龄看起来都与森内特相仿,或更年长一些,衣着随意,甚至有些不修边幅,但每个人身上都自然流露出一种久居象牙塔顶端的从容与.....某种智力上的优越感。

看到森内特和李乐进来,纷纷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有人甚至站了起来。

“威廉,你这老化石!他们终于把你从泰晤士河底的淤泥里挖出来了?”一个洪亮带着法兰西口音的声音响起。

只见一个身材矮壮、留着浓密白须的老头大步走来,和森内特拥抱了一下,把森内特略显单薄的后背拍的“蹦蹦”直响。

“米歇尔!”森内特脸上堆起夸张的惊喜,“看来普罗旺斯的阳光也没能晒干你嘴里的蒜味和刻薄。我以为你早就被你的第N任年轻妻子榨干,躺在某个医学院的解剖房里,等着被制成教具了。”

米歇尔·杜兰德,马赛大学社会学教授,以研究欧洲移民社群和浪、漫闻名。他毫不在意地大笑,转向李乐,“这就是你邮件里提到的,偶尔能带来点惊喜的小伙?看起来比你年轻时顺眼点,至少头发多。”

李乐微笑伸手,“李乐。森内特教授经常提起您,说您是少数能在他装睡时,成功用无聊话题把他再次催眠的学者。”

杜兰德一愣,随即笑得更大声,用力握住李乐的手,“哈哈哈!威廉,他比你有趣!我喜欢这小子!”

森内特冷哼一声,“你的幽默感还停留在用奶酪笑话逗乐乡村酒馆大屁股女招待的水平。”

“威廉,你居然还认得来年会的路?我们还以为你的活动范围只剩下上议院的软座和非洲的考古坑了呢!”圆桌胖,又有人说道。

森内特一边拄着手杖走过去,下巴微翘,“汉斯,闭上你的嘴吧。至少我的研究领域还能时不时挖出点新鲜的骨头,比你整天对着几十年前的数据模型修修补补要有趣得多。而且,我这不是来了么,带着我敏锐的嗅觉,来闻闻你们这帮老家伙又生产出了什么陈腐的学术废气。”

桌边顿时响起一阵混杂着笑声和嘘声的起哄。

这时,一位身着剪裁利落深蓝色套装,已经泛白的淡金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爷子走了过来,气质矜持而锐利,脸上坚毅线条,像是元首麾下的战士。

“威廉,你能来真是意外。希望伦敦的雨水没把你的骨头完全泡朽。”

埃尔弗里德·冯·沃尔夫冈,来自柏林自由大学,社会分层研究领域的权威,这次年会的三位主评议人之一。

“埃尔弗里德!你还是这么....德意志。”森内特与他握了握手,“放心,至少我的思维还没像某些人的研究一样,被锁进过度结构化的铁笼里。”

沃尔夫冈教授挑眉,目光转向李乐,“这位是?”

“我的研究助理、学生,也是克里克特的学生,李乐。李乐,埃尔弗里德的研究证明了德意志人连享受假期都要遵循严格的科层制,建议你拜读一下,有助于治疗过度乐观。”森内特笑道。

李乐恭敬地点头,“沃尔夫冈教授,久仰。森内特教授的意思是,您的研究具有深刻的洞察力。他说过,曾经因为梦到被您的论文索引卡追杀而摔下了床。”

沃尔夫冈刻板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又忍住了。“很有趣。”他看向森内特,“你的小助理,胆子不小。”

“但没有你当年三次翻越柏林墙的胆子大。”森内特耸耸肩,眼里却闪着光。

一个气质略显阴柔的声音插了进来,“威廉,我亲爱的,听说你前阵子差点儿就要屁股底下长出两个轮子?我说,实在不行,请选个不影响市容的方式。”

朱利安·菲茨杰拉德,牛津的社会理论家,以言辞刁钻和衣着考究着称。

“朱利安!”森内特热情地招呼,“看到你,我就放心了。牛津的娇柔造作之风依旧后继有人。你这身行头,是准备在年会结束后直接去主演《莫里斯的情人》的续集吗?”

菲茨杰拉德优雅地整理了下袖口,“总好过您这身仿佛刚从某个维多利亚时代旧货仓库里抢救出来的。啊,这位年轻的...李先生?希望你没被威廉爵士那套过时的功能主义理论荼毒太深。”

李乐微微躬身,“菲茨杰拉德教授,森内特教授教导我,理论就像衣服,合身最重要。有些人喜欢解构一切,直到自己也衣衫褴褛,还以为是前沿时尚。”

菲茨杰拉德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眯了起来,“啧啧啧,伶牙俐齿。阿瑟,你从哪里找到这么个,小怪物的?”

“垃圾堆里捡的,”森内特得意地拍了拍李乐的肩膀,“虽然脑子不太灵光,学业上也磕磕绊绊,总比某些温室里精心培育、却只会重复念叨操演性和液态现代性的木偶强点儿。”

随后,“阿奇博尔德!你这老家伙,在你身边就像站在酒糟里,少喝点儿.....”

“哦,埃莱娜,你还是这么的美丽,怎么样,最近又给整形医院做贡献了?”

“比利,比利,你个丑国佬,又来蹭吃蹭喝,芝加哥大学的歪风邪气还是把你给吹倒了伊比利亚,怎么,还没被解雇么?什么,你成系主任了,哎,这FU*K的什么妈惹世道.....”

“加纳利,我的兄弟,你女儿还好么?行吧,过几天来伦敦,我再给安排去国王医院看看.....”

森内特就这么言语“恶毒”着与之后迎上来的几人握手、拥抱,气氛“热络”。

李乐安静地跟在后面,迅速扫视了一圈。除了刚才的几位,他还认出了几位只在学术期刊和着作封面上见过的面孔,剑桥的埃莱娜·杜兰教授,以女性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研究闻名。

哈佛大学的范德芬教授,专精于全球化与文化研究,还有几位虽然叫不上名字,但看气质和与森内特的熟稔程度,显然也是欧洲社经政人哲界的顶尖人物。小李厨子甚至在一群人里,瞧见了若干年后因为新模型获得诺奖经济学奖的某位数学家。

这里,就是一场山顶的“神仙聚会”。

不过,李乐并没有觉得沾了多少仙气儿,毕竟,森内特的那张嘴,在有了同等烈度的刺激之后,愈发的毒性加剧,卑微小李站在老头身后,忽然觉得,来这里也是老头的算计,等会儿他喷爽了,等挨揍的时候有自己给挡着。

森内特在浅喷了一圈之后,意犹未尽的落座,随后又很自然地把小李厨子叫到到身边空位,向众人介绍道,“那什么,正式介绍一下,这是李乐,我和克里克特的学生,燕京大学和LSE联合培养的博士生,正在跟我做一些.......比较有趣的研究。”

老头没有提及李乐的具体研究方向,只是用了“有趣”这个模糊的词,但语气中的些许强调,足以引起在座这群老狐狸的注意。

几道目光瞬间聚焦到李乐身上,带着审视、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衡量。

“哦,想起来了,李乐,这几年陆续有一些关于数字社会学和网络社会学的论文,是你发表的?”

“是的,杜兰教授。”

“很不错,我看过几篇,很有新意,理论也挺扎实,就是以后少学点儿威廉的臭嘴。”

“谢谢夸奖,还有不足,我会继续努力。”

“燕大?费先生的学校?你和费先生......”刚刚那位慕大的阿奇博尔德老爷子问道。

“那是我老师的老师,本科时候,有幸跟着费先生参与过考察,几篇论文还得过他的指教。”

“哦.....可惜了啊,前些年还在沪海见过他。”

“你可是很少亲自带学生来这种场合的,”范德芬教授瞄了眼森内特,慢悠悠地说道。

森内特呵呵一笑,端起侍者送上的威士忌,“年轻人嘛,总得见见世面。诶,对了,你那个关于城市功能扩展的研究做的怎么样了,我听说.....”

聚会就在这样刀光剑影、笑语不断的氛围中进行着。老家伙们互相调侃着彼此的研究、健康、一段或数度婚姻、以及各国学术界的奇葩事。

李乐坐在森内特身后,多数时候抿着啤酒,保持倾听,偶尔在森内特的眼神示意或直接点名,比如,李,告诉这个活在数据模型里的老傻瓜,他那个关于‘社会资本衰减率’的公式漏算了最基本的人性变量时,才说上几句。

既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又不至于过分冒犯,但是其谦虚谨慎恭敬的表现之下的言辞之犀利、角度之刁钻,几次让在场的老江湖们心生出,这又是一个脸厚心黑的小王八蛋的感慨来。

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欧盟的研究经费上。

杜兰德挥舞着雪茄,“布鲁塞尔那帮官僚!他们脑子里只有预算平衡!我的移民对固有社会结构的冲击的课题研究多么重要!他们居然嫌贵!难道要我用腿毛摩擦发电吗?”

沃尔夫冈冷冷道,“米歇尔,如果你的研究设计能像你的抱怨一样充满激情,或许就不会因为方法论描述模糊而被拒三次了。”

“模糊?那是艺术的留白!你们三德子就是缺乏想象力!”

森内特笑道,“得了吧米歇尔,你上次那篇论文里所谓的深描,读起来像醉醺醺的水手在描述港口的霓虹灯,除了颜色什么都没说清楚。布鲁塞尔不给你钱是明智的,免得你拿去补贴你那些关键受访者的酒吧账单。”

“你这是诽谤!”

菲茨杰拉德优雅地搅动着杯中的冰块,“诸位,与其争夺布鲁塞尔那点残羹冷炙,不如思考知识生产本身在晚期资本主义下的异化。当我们在这里为欧元争吵时,是否已然沦为学术工业链条上可悲的螺丝钉?”

森内特立刻调转枪口,“开始了,朱利安的经典众人皆醉我特么还能站着尿尿的表演。收起你那套悲天悯人的姿态吧。你去年从某个私人基金会拿到的那笔巨款,可没见你拒绝,转头就给自己在托斯卡纳添了套度假别墅,美其名曰寻找写作灵感。”

“那是工作需要!远离牛津那种令人窒息的环境!”

“是啊,托斯卡纳的阳光和红酒,确实能有效缓解窒息。”

李乐在一旁小声对森内特嘀咕,“教授,您这仇恨拉得有点稳,不怕他们联手把您扔出去?”

森内特哼了一声,“就凭他们?米歇尔骨质疏松,埃尔弗里德腰间盘突出,朱利安估计连瓶盖都拧不开。让他们一条腿我都赢,再不然,不还有你么?你好意思看我挨揍?”

“难说。”

杜兰德耳朵尖,听到了只言片语,“威廉,你在嘀咕什么?”

“我在教育我的助理,要尊重学术前辈,即使他们像某些法兰西的葡萄酒一样,年份久远但早已变酸。”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和反唇相讥。

经过了第一阶段的指桑骂槐,一群人聊得内容竹简转向了学术圈内的近况和一些宏观议题。而这些这些平日里在学术殿堂里正襟危坐的权威们,也渐渐露出了“江湖本色”。

杜兰德似乎酒量不怎么好,脸红脖子粗的和人争论起来,“你不觉社会学正在变得越来越....琐碎吗?到处都是些微观叙事、身份政治、情感转向,听起来花里胡哨,但有多少真正增进了我们对社会整体结构的理解?”

“我们是不是在逃避那些宏大的、根本性的问题?比如,全球资本主义的最新形态,以及它带来的新的不平等?”

沃尔夫冈反驳道,“你的宏大叙事才是问题所在!那种追求普适性、铁律般的理论野心,本身就是一种权力话语!历史已经证明了它的危险。社会是流动的、复杂的、由无数个体和群体的具体实践构成的。不理解这些细微之处,你的宏大结构就是空中楼阁!”

“细微之处?”杜兰德嗤笑,“埃尔弗里德,你管那些对某个小社区咖啡馆里闲聊话语的分析叫细微之处?我看是鸡毛蒜皮!社会学如果不能提供具有预测力和解释力的普遍模型,和文学评论有什么区别?”

阿奇博尔德老爷子说道,“你的模型,沃尔夫冈,你的微观实践,都忽略了文化自身的自主性。社会行动不仅仅是由结构决定,或者个体理性的算计,它更深植于一套共享的意义之网、象征体系。”

“不理解特定文化语境下的‘常识’和‘感觉结构’,任何分析都是隔靴搔痒。”

菲茨杰拉德加入战团,语速很快且直接,“我同意杜兰德的部分观点,但我们必须更进一步!这些文化、意义并非中立,它们是在权力关系中生产、分配和消费的。我们的任务不仅仅是理解,更是批判!揭示知识如何与权力共谋,维持现有的支配秩序。社会学在今天,必须是一种批判的实践,否则就是帮凶!”

那位哈佛的范德芬教授试图调和,带着一股特有的平和,“诸位,诸位,也许我们不需要非此即彼。量化与质性,宏观与微观,结构与文化,解释与批判......它们应该是互补的视角。就像欧洲的福利国家模式,不也是在寻找一种平衡吗?”

“平衡?”杜兰德哼了一声,“你那套例外论在全球化冲击下还能维持多久?我看迟早要崩。”

一群人你来我往,反对,支持的声音此起彼伏,小李厨子坐在边上,只觉得要是按照仙侠小说来描述,这时候,这间小酒馆里,应该是各种属性的剑气四溢,是不是就有人喊着,“剑来!”,“吃我一招”,“我叫你敢答应么?”“攮死你”!

远比那些在国内听到的教授学者之间的温文尔雅,要刺激的多。

而森内特一直饶有兴致地听着,小口嘬着他的威士忌,偶尔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彩的网球赛。

过了一会儿,老头才不紧不慢地放下酒杯,趁着一个空当,开口了,声音不高,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精彩,真他妈的精彩。有人抱着十九世纪的僵尸理论当宝贝,有人在后现代的垃圾堆里自嗨,有人跪在那座一碰就碎的石膏神像前面当守墓人,还有人,对,就你,举着道德大棒,看谁都像翻动派.....古斯塔沃·范德芬教授,我亲爱的大高个儿,你还在试图给这群互啄的乌眼鸡铺海绵垫子?生怕他们吵到脑震荡?”

他嗤笑一声,扫视全场,“你们吵了半天的这点破事,不就是社会学那点祖传的精分?结构还是能动?规律还是意义?都特么吵了一百年了,有结论吗?”

“这根本不是要你们站队答题,这是学科的荷尔蒙,是让你们保持心跳的肾上腺素!”

“再看看你们,一个个像占了块小地盘就龇牙的老鬣狗,守着那点发霉的骨头狂吠。外面的科学都螺旋升天了,你们还捧着上上世纪的老旧地图找路呢?拿把生锈的扳手修航天飞机,自己不觉得幽默吗?”

这一顿无差别“扫射”,让桌边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几位教授表情各异,有恼怒,有不以为然,也有深思。

李乐在一旁听得直嘬牙花子,啧啧啧,老头牛逼!这才是地图炮的最高境界,一挑五六七,丝毫不落下风!

这时,菲茨杰拉德将目光转向了李乐,似乎想从这位年轻人身上找到突破口,“李,作为房间里最年轻的人,也是未来学科的承载者,你怎么看?”

“你觉得在这些古老的争论中,社会学未来的出路在哪里?或者说,它是否还有出路?”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李乐身上。森内特也挑了挑眉,看着他,那眼神分明在说,小子,组织考验你的时候到了,有屁快放。

李乐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谦逊而谨慎,在日后被这群老家伙称为小兔崽子的微笑的表情。

“教授,您这个问题太大了,作为一个学生,我实在不敢妄言出路。”小李先摆低姿态,然后话锋一转,“不过,听了各位老师的讨论,我倒是想起我们华夏一位先哲的话,叫做大道至简,衍化至繁。”

注意到几位教授眼中闪过一丝兴趣,这才继续道,“社会学研究的核心,或许始终是人与社会的关系这个大道。但社会本身,正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流动和相互连接。”

“各位老师所代表的不同视角,在我看来,并非绝对对立,更像是解剖这头复杂巨兽的不同手术刀。”

李乐斟酌着词句,尽量避免触怒任何一方,“量化模型能勾勒出骨骼和血管的宏观走向,文化分析能解读神经系统的信号传递,历史视角能追溯其进化轨迹,批判理论能诊断其体内的病灶和免疫反应,而内格雷多教授提醒我们,这头巨兽也需要一个相对健康的生态环境才能存活.....”

“森内特先生常告诉我,人类学式的沉浸观察,能让你感受到这头巨兽的体温和脉搏。”

“或许,未来的社会学不需要急于寻找一条唯一的出路,而是需要培养一种工具箱心态,根据研究的具体问题,灵活选用甚至组合不同的工具。同时,保持对新兴社会现象的高度敏感,比如.....”

“嗯,比如正在发生的那些深刻改变人际互动和组织形态的技术变革。毕竟,如果手术刀跟不上病变的速度,再精湛的医术也可能无力回天。”

李乐说完,桌上一片安静。几位教授看着他,目光中的审视意味淡了些,多了几分思索。

“很妙的比喻,巨兽与手术刀。年轻人,你的视野很开阔。”

“看,我就说需要互补的视角。李,你比我们这些老家伙更懂得融会贯通。”

“保持对技术变革的敏感……很有意思的观点。”

听到这些点评,森内特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仿佛在展示自己一件珍藏的宝贝。拍了拍李乐的后背,对众人说:“怎么样?我说这小子脑子还行吧?至少比某些一条道走到黑的老顽固要活络点。”

接下来的讨论,火药味淡了不少,更多地转向了具体的研究案例和合作可能。李乐又恢复了多听少说的状态。这些老人家偶尔也会将话题抛向他,询问一些关于华夏社会变迁或年轻人态度的看法,李乐都谨慎而坦诚地回应,既不夸大,也不妄自菲薄。主打一个四平八稳。

聚会持续到将近十点才散场。众人互相道别,约了明天年会开幕式再见。

回酒店的路上,巴塞罗那的夜生活刚刚开始,街上人流如织,热闹非凡。森内特似乎心情极好,手杖点地的节奏都轻快了些,和李乐扯东扯西。

走了一会儿,李乐手一搀老头,“教授,我以为您带我来,是至少别让我明天死得太难看。可刚才.....您好像压根没提我这茬啊?”

“愚蠢,学术圈不是黑社会,不需要提前拜码头。你以为让他们照顾你?那是对你研究成果的侮辱,也是对他们学术判断力的低估。“

“记住,在学术这个圈子里,有时候,出现本身,就是一种态度。就像我,威廉·森内特,很多年不参加这种热闹了,这次不仅来了,还带了一个年轻的学生,而今晚的谈话,让他们看到了你,听到了你,知道了你的存在这就够了。”

“真正的认可,从来不是靠照顾得来的,是靠实力和头脑挣来的。明白了吗?”

夜风吹拂,带着地中海特有的温润。

李乐忽然觉得,身边这个刻薄、狡猾、还有些孩子气的小老头,或许在护犊子这件事上,有着一套独特而高效的哲学。

笑了笑,搀住森内特的胳膊,“明白了,前院长大人。”

“你明天上台,尽管放开讲。怼你的人应该有,但看在老狮子还没完全睡着的份上,他们至少会穿着西装来怼你,而不是扔烂番茄。当然,如果你自己讲得一塌糊涂,那我也只好假装不认识你,毕竟,学术尊严还是要的。”

“合着您这保险还带免责条款的?”

“废话!真当我是百分之百控股的后台了?想什么呢你,再告诉你一个诀窍,学术圈里,一旦发现风声不对,要学会立即切割。”

“您这有点儿不地道吧?”

“保命要紧,你们不有本书,叫三个国家的战争,里面那个叫刘备的国王,不就扔下老婆孩子跑了?”

“噫~~~~那叫三国演义。”

“管他呢,对了,咱们晚上吃啥?”

“番茄面包,海鲜饭?这里特色。”

“走!”

“您请客?”

“刚酒钱就是我掏的。”

“胡说,我分明看到你让杜兰德教授替你拿的.....”

“我带你来还不值一顿饭?你太太有钱....”

“她是她,我是我。”

“谈什么独立.....”

一老一少的身影,在巴塞罗那的街巷中,拖着长长的影子,伴着互怼的话语,慢慢向灯火通明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