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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延年见庄家斌学的有模有样,也端起杯,见杯中茶叶舒展如初春新绿,幽香裹挟着松烟气息扑鼻开来,便品尝了一口。
茶汤滑入喉间时,江延年却眉峰微动:“这茶怎么喝起来宛似白水?连江氏工作茶都不如?”
忽然看到那老僧眉梢轻挑,顿时明白,不!这茶就是白水!
恰在此时,一个冷峭且带着分明不屑的心声在他脑中骤然炸响:“哪来的浮浪纨绔?连这‘无味之味’都识不得?你当这是为口腹之欲而来?岂不知此处品的是心境,求的是侘寂?若要解渴,何不归家自饮!”
江延年心头巨震,面上不动声色地搁下杯盏。抬眼见那老僧与庄家斌皆双目低垂,面容沉静,俨然正深深沉溺于某种玄妙体验。
\"好个'无味之味'。\"江延年指节轻叩桌面,突然间有了主意。
只见他右手掌心轻轻挥动,动作看似随意,空气仿佛水波般轻轻荡漾,一只八角兰花紫砂古壶和几个倭角四方杯凭空显现在他跟前。
又五指虚拢,几缕嫩紫色的光华从虚无中跳跃而出,盘旋凝聚,最终化为一小撮珍逾黄金的顾渚紫笋干茶。茶形修长如鹰喙,嫩芽尖锋覆盖着细密的银毫茸毛,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流转着紫金辉晕。
老僧依旧好泥塑般闭目静坐。
但当江延年又凭空召唤出一装满金沙泉水的大塑料桶时,刹那间,老僧枯井般沉寂的面容,那万古磐石般纹丝不动的眉梢,似乎轻轻颤动了一下。
江延年对周遭变化恍若未觉。他引壶,注水。水温妙到巅毫,既不沸腾喧嚣,亦不冷涩迟滞,清泉般自壶口悠然流淌,注入紫砂小壶腹中。水声潺潺,宛如空谷幽涧。合上壶盖的瞬间,他屈指在壶腹轻弹三响,清脆如磬,似在唤醒沉睡的茶魂。
须臾,奇妙的景象发生了。一股清澈如碧玉、凝练似烟霞的香气,自壶盖与壶身那细微的缝隙间,袅袅娜娜地弥漫开来。初时极淡,如林间薄雾。
渐渐地,那香气便霸道起来。它不再轻盈,而是聚成了一道凝实的烟柱。更为玄妙的是,这香气竟如有灵识,笔直如箭,径直穿过禅房内浮沉的檀香烟气壁垒,坚定地朝老僧口鼻方向蜿蜒探去!老僧置于膝上的枯瘦指节,似乎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顾渚紫笋,这春日深山孕育的灵物,它的本味在此刻显露无疑——那是嫩叶初绽的清鲜,混合着岩石般冷冽的凛然矿意,在核心处,又缠绕着一缕足以穿透万物的、带着阳光甜意的山花野果之醇韵。这香气锐利如刀锋,劈开了檀香的沉闷,它带着无法模仿的生命蓬勃感,刺入这被死寂封锁的禅房内部。它不再是无形无质的气息,竟仿佛拥有了实质和温度,滚烫地熨贴着人的神经末梢。
好香!!!
老僧的呼吸,原本悠长、低缓,细微得如同即将断绝。此刻,那枯槁的胸膛下,气息的节律陡然混乱!一吸,似溺水之人骤得生机,深重而贪婪;一呼,却又如负万钧重担,滞涩浑浊。鼻翼两侧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翕张,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抽动。那紧紧抿着的、早已失去血色如同干涸沟壑的薄唇,竟微微开启了一道几不可见的缝隙,隐约可见微微颤栗的舌根。
然而,他依旧没有睁眼!只是眼窝凹陷得更加深了,眉宇间那道刻下的“川”字纹痕,此刻堆叠得如同险峻峭壁,每一道褶皱都在无声地呐喊抗拒。枯瘦的手指死死抓着膝盖上残破的旧袈裟布料,指节处因用力而泛白如同朽骨。他在与自己搏斗,那颗枯寂多年的禅心,正被一股来自生命源头的洪流猛烈冲击,维系心境的菩提树枝叶在狂风烈火中摇摇欲坠!
“静!定!万法皆空!色即是空,香即是妄念,妄念不可生…” 老僧心中疯狂地诵念着经文真言,每一个字都试图化为巨石,去镇压那正在沸腾冒泡的岩浆般汹涌的欲望。枯寂数十载,这具躯壳似乎早已断绝了人间烟火,可这来自灵芽深处的馨香,竟如穿石透骨,唤醒了他血脉深处蛰伏的、对“滋与味”最原始的记忆和贪恋。
紫砂壶在江延年指尖温润地旋转,如同活物。他慢条斯理地冲洗茶杯,动作优雅,神情平淡如水。终于,一注温热的、澄澈如紫霞流淌、又带着无比鲜活嫩绿的茶汤,从细巧的壶嘴倾泻而下,注入杯中。那流淌的茶汤,光晕流转,如同蕴藏着星河。
香气再次如炸弹般爆裂开来!如果说先前是烟雾弥漫,此刻便是香霭化雨!它浓郁到了极点,彻底涤荡了最后一丝檀香气息!甚至,那盘膝而坐的老僧面前摊开的古旧经卷上,似乎都无声无息地蒙上了一层湿润的、带着异香的薄雾,字里行间的法意被这鲜活的滋味笼罩、渗透,变得模糊不明。
“咕——噜——”
一声干涩至极的、仿佛枯木强行扭断的吞咽声,突兀地在寂静中响起。老僧那因为极度克制而扭曲的喉结,不受控地上下滚动了一次!幅度之大,扯动了颈间松弛的枯皮,像是有生命在死寂的泥土下挣扎翻滚!
江延年恍若未闻,两指轻拈茶杯,稳稳递到唇边。杯沿温热细腻。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
枯坐如磐石的老僧,身体深处猛然爆发出一股连他自己都完全无法理解的暴戾冲动!仿佛饥饿的兽类扑向近在咫尺的猎物!
“嗬!”
一声短促浑浊的嘶哑低吼挤出喉咙。他动作僵硬迅疾到带着一种诡异的狼狈,整个人如同离弦之朽木,猛地向前一扑!宽大的破旧袈裟袖口狠狠扫过矮几边缘,掀起一阵破风之声!一双干枯如鹰爪、布满褐斑和褶皱的手,带着微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死死攥住了江延年拿着茶杯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嵌入骨节!
与此同时,他那枯瘦的头颅如同嗅到蜜糖的昆虫,不顾一切地向下扎去!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赤裸裸的、近乎狰狞的渴求,早先那洞彻世情的澄澈已然无影无踪。枯槁焦渴的双唇,不再是象征戒律的壁垒,而是两张饥饿张开的深渊巨口,贪婪地追附着杯沿那抹令人发疯的鲜绿琼浆,眼看就要覆上江延年的手指和那滚烫的茶汤!
茶杯被这猛烈的力道撞击挤压,一滴近乎澄澈的碧绿茶露,控制不住地溢出杯沿,滚落下来。
不偏不倚,正巧沾在了他枯瘪、急切凑上来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