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将清韵小筑的断壁残垣浸染成一派苍凉的金紫。天边的晚霞如天神打翻了丹砂罐子,又似织女扯碎了霓裳,将云霭染成深浅不一的绛色、绯红与暗紫,层层叠叠地铺展在天际,仿佛要将最后的辉煌尽情燃烧殆尽。李怡萱推着四轮辇车,缓缓行于竹径之间。车轮轧过碎瓦残椽,发出吱呀轻响,在这万籁俱寂的废墟中,竟似命运的叹息般清晰可闻,一声声敲打在暮色苍茫的时光里。
辇车行过之处,惊起几只觅食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向残存的竹梢,翅膀划破凝重的空气,留下转瞬即逝的剪影。竹叶间漏下的霞光,在李怡萱素白的衣袂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随着她的步伐明明灭灭,宛若流年暗换,韶光破碎。
她的裙裾拂过地面上的落叶与尘埃,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晨风自竹林深处徐来,携着竹叶特有的清芬,却亦杂糅着焦土与血腥之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心悸的味道。这气息萦绕在鼻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不久前那场惨烈的战事。
三五株幸存的修竹在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碎影,宛若破碎的韶光梦影,在地上绘出变幻莫测的图案。孙原默然望此景象,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辇车扶手上的雕纹,那上面还残留着往日的精致,如今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还记得那里么?”李怡萱忽轻声说道,纤指遥指不远处一处焦黑的亭台,那亭台只剩几根焦黑的柱子倔强地立着,仿佛在诉说着不屈的故事,“哥哥下棋的时候总是喜欢让着我。”
孙原唇角微扬,眸中却无半分笑意:“自然记得。雪儿总爱行诈,趁我不备偷偷动棋子。”他的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仿佛被岁月的尘埃磨砺过。
“哪有!”李怡萱娇嗔地轻拍他的肩头,复又温柔地按在那里,感受着他消瘦的肩胛骨,“是君自己棋艺不精,反倒怪罪于我。”她的指尖能感觉到他衣料下紧绷的肌肉,那是长期处于压力下的身体反应。
二人相视浅笑,然那笑意很快消散在晨风中,如同水滴融入砂砾,转瞬即逝。孙原的目光再度变得幽深,凝望着远山叠嶂出神。远处的山峦在暮色中呈现出青黛色,犹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画,朦胧而悠远。山腰间缭绕着薄雾,恍若仙子的纱带,飘逸而神秘,又似命运的迷雾,笼罩着未知的前路。
“萱儿,”他忽开口,声若游丝,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可知我幼时最惧黄昏?”
李怡萱推着辇车的手微微一顿,复又前行,静待其言。她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却仍稳稳地扶着辇车,生怕颠簸了车上之人。她能感觉到孙原今日的不同,那是一种卸下伪装后的脆弱,让她心疼又怜惜。
“每至此时,父亲便要查验我与兄长的课业。”孙原声调平静,却透着难言的苦涩,那苦涩似乎已经渗入他的骨髓,“兄长总能对答如流,而我…总是令父亲失望。”
他的手指紧紧攥住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与不甘都挤压进这木质结构中:“经义、策论、诗赋…无论哪一样,我都比不上兄长。母亲总是抚着兄长的头夸赞,而看我的眼神…那种失望又无奈的眼神,我至今难忘。”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像是被风吹动的蛛网,脆弱而纤细。
一阵风过,竹叶沙沙作响,似在为他叹息。几片枯黄的竹叶随风飘落,打着旋儿落在孙原的衣襟上,又被他轻轻拂去,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易碎的梦境。
“他们不明白,何以同一位夫子教诲,兄弟二人竟相差如此。”孙原苦笑一声,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那自嘲中又藏着深深的自卑,“其实再简单不过,兄长天生就是做学问的料,而我…我只愿做闲云野鹤,观山览水,写几首不入流的小诗。”他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在追寻那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李怡萱轻轻停下辇车,移步至他面前蹲下身来。她的裙裾拂过尘土地面,却毫不在意。她握住孙原冰冷的手,轻声道:“然在我眼中,这样的君才是最真实的。不必勉强自己做不喜之事,不必活成他人期望的模样。”她的手掌温暖而柔软,仿佛能融化他心中冻结的冰雪。
孙原凝视着她,眸中闪过复杂情愫,那其中有感激,有依赖,也有深深的爱意:“直至遇见你,在药神谷的那些时日,我方真正体会何谓自在。没有那些烦人的功课,无休止的比较,只有…”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像是琴弦被轻轻拨动,“只有你的相伴。”
夕阳余晖洒在李怡萱面上,为她镀上一层柔和金光,使她看起来宛如神女下凡。她眸中漾着水色,唇角却带着温软笑意:“那些日子,亦是我最欢愉的时光。看君随林师姐辨识药草,看君坐于溪畔垂钓,看君在月下赋诗…那时的君,方是真正的君。”她的声音如梦似幻,仿佛在吟唱一首遥远的歌谣。
孙原反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吃痛。然其声却异常脆弱:“然现今…现今一切都变了。我突然成了魏郡太守,要管军事,要理政事…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日日都在犯错,每一个决断都可能害死无数人…”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在夕阳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萱儿,我好累…真的好累…我装得镇定,装得从容,然内心无日不在恐惧。恐负皇恩,恐对不起百姓,恐…恐让你们失望。”他的话语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带着长期压抑的焦虑与不安。
李怡萱眼眶泛红。她从未见过孙原如此脆弱的一面。在她记忆中,他总是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仿佛世间无事值得认真对待。却不知那笑意背后,藏着如此沉重的压力与痛苦,像是一座大山压在他的肩上。
她站起身,从背后轻轻环住他的肩膀,将脸颊贴在他的鬓边:“痴人…何必一人扛着这些?可知正是这样的君,才更让人怜惜。”她的声音轻柔如春风,一字一句抚平他内心的褶皱,“不会可学,不懂可问。沮授先生、郭奉孝他们,不都在助君吗?还有我…虽不懂军政大事,然至少可听君倾诉,可陪君观赏夕阳。”她的发丝随风轻拂他的脸颊,带来一丝痒意和无限的慰藉。
孙原闭上双眼,任由她的温暖包围自己。晨风吹起她的发丝,轻轻拂过他的面颊,带着她特有的淡淡药香。这香气清雅宜人,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独属于药神谷的传人,也独属于他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
“记得药神谷后山的那片竹林否?”李怡萱轻声道,声音如梦似幻,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一回君迷路了,我寻到君时,君正蹲在一株紫竹前发呆。我问君在做甚,君说在听竹子说话。”
孙原唇角微扬,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那是发自内心的微笑:“记得…那时雪儿笑我痴。”他的声音变得柔和,仿佛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午后。
“然后来我也蹲下来,与君一同倾听。”李怡萱的声音带着笑意,仿佛回到了那些无忧的岁月,“听着听着,仿佛真能听到竹子在低语。君说它们是在诉说千年的故事,我说它们是在吟唱古老的歌谣。”她的手臂微微收紧,将孙原护在怀中,仿佛要为他抵挡世间所有的风雨。
“其实现在想来,竹子何尝会说话?不过是两个痴儿,借竹声诉说自己心事。”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感慨,一丝怀念。
孙原睁开眼,望向远方。夕阳已半没入山峦,天边的云霞染成了深紫色,如同打翻的砚台,墨色渲染了整个天际。几只归巢的倦鸟划过天际,留下几声凄清的鸣叫,像是在为逝去的白日唱挽歌。
“萱儿,”他轻声问,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犹豫,仿佛在试探什么,“若我说我不想做这个太守了,雪儿会觉得我没出息吗?”
李怡萱沉默片刻,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如同蝶翼般轻微颤动。她轻轻摇头,发间的玉簪随着动作微微晃动,折射出柔和的光泽:“无论君作何决定,我都支持。只是…”她转过辇车,蹲在他面前,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盼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君真正想要。”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帕角绣着一株淡雅的萱草,轻轻擦拭他额角的汗水:“可知我最喜的就是君的真诚。不装腔作势,不虚与委蛇。正因如此,那些百姓才会真心拥戴君。因他们知道,君是真心在乎他们。”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孙原凝视着她,眼中渐渐泛起光芒,那光芒如同晨曦穿透迷雾,带来希望与温暖。他伸手轻抚她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一件珍贵的瓷器。她的肌肤温软细腻,带着药香特有的清雅,让他沉醉其中。
“有时我在想,”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那温柔如同晨光洒满大地,“若是没有雪儿,我该如何是好。”
李怡萱握住他的手,将脸颊贴在他的掌心。她的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烁,却强忍着不让其落下:“我会一直在君身边。无论君是太守还是布衣,无论富贵还是贫贱。只要君需要,我就在。”然其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忧色,似有千钧重担压在心头,却终未吐露。那忧愁如烟似雾,在她眼底流转片刻,便悄然隐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暮色渐浓,天边的第一颗星悄然亮起,犹如仙人撒下的明珠,在渐暗的天幕上闪烁着微弱而坚定的光芒。四周安静下来,只有竹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虫鸣。这些细微的声响反而更衬托出此时的宁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这一刻的温情让路。
孙原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的肩膀不再紧绷,眼神也恢复了往日的清澈,虽仍带着几分忧郁,却已不再那么沉重,如同雨后的天空,虽然还有阴云,但已经透出阳光。
“推我走走吧,”他轻声道,声音里多了几分平和,如同平静的湖面,“我想看看晨光下的竹林。”
李怡萱微笑着点头,推着辇车缓缓前行。晨光如水,洒在他们的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温情永远定格在这片废墟之中。
辇车行过之处,竹影婆娑,仿佛在为他们让路。偶尔有夜鸟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向明月,在金色的晨光下划出优美的弧线。远处传来潺潺溪流声,为这静谧的夜色增添了几分生机,仿佛大自然在低声吟唱。
在这一刻,战争的创伤、政务的烦忧、童年的阴影,似乎都暂时远去。只剩下竹林、晨光,和两个相依相偎的身影。
但他们都明白,这片刻的宁静如同竹叶上的露珠,短暂而珍贵。明天,还有无数的挑战在等待着他们,就像黎明必将到来一样不可避免。
然而至少今夜,他们拥有彼此,拥有这片竹林,拥有这份宁静。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