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北,江家大宅。
快到后半夜了,江连横还坐在院子里烤火,等着赵国砚几人回来的消息。
未曾想,等了许久,最先等到的却是苏家的信使。
今晚是李正西负责守夜。
将近月至中天的时候,他忽然推门进来,低声通禀道:“哥,苏家的老钱来了。”
“这么快就查到消息了”
江连横有点意外,这才刚刚过去两天光景,苏家对秦怀猛的调查便已有了眉目,不得不令人感慨隔行如隔山,于是就连忙起身去门外迎接。
推开大门,抬眼就见一个瘦巴巴的小老头儿。
江连横上下打量一眼,不禁笑道:“老钱,都多大岁数了,还给苏家跑腿呐”
钱伯顺拱手施礼,颇有些难为情地说:“嗐,少爷又拿我开玩笑——”
正说着,猛然意识到不对,又连忙拍了拍嘴,笑着改口道:“您瞧,多少年不见,我这一不留神就说秃噜了嘴,您现在是老爷啦,罪过罪过!”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
江连横也不介意,随即侧身相让,低声叹道:“我倒是真希望,我还是个少爷呐!来来来,快请进!”
钱伯顺迈步走进宅院,扭头看见许如清的灵堂,又立马收起笑容,理了理衣衫,庄严肃穆,先去供桌前给老太太上了柱香,嘴里喃喃念叨:“唉,过去的老人儿,一个个都走了……”
主客寒暄,随后相继落座。
钱伯顺说:“老爷心疼我,本来也不想让我跑一趟,但这通风报信的差事,交给外人,总归是有点不放心。”
江连横叫人端来两盏热茶,让了让,点点头说:“我还真没想到,你们能查得这么快。最近几天,我也派出去不少招子,结果到现在还没摸清门路,苏家根底还在,倒显得我这些弟兄不上道了。”
“没有没有,”钱伯顺连忙谦让道,“江家耳目遍及省城各个角落,苏家还是远远比不上的,只不过这次熟门熟路,我家老爷正好是业内人,这才占了点先机、得了点便宜。”
“那情况到底怎么样”
江连横不再客套,转而直奔主题。
钱伯顺捻着山羊胡,接着说:“这个秦怀猛,大约从两年前开始,就在不断投资东洋工厂,虽然之前也没少赚,但直到今年夏天,他在横滨正金银行得了一笔贷款,这才算是真正起势发家了。”
“等会儿!”江连横突然打断道,“咱们奉天商会的消息,我都门清,谁在鬼子那边投资,我也都知道,怎么从来也没听说过,他在哪家工厂,占了多少股份”
根据条约规定,小东洋虽然可以在南铁附属地一线投资办厂,但在实际操作中,却也并非毫无限制。
省府为了保存民族工业,要求在特定领域内,须有华人参股,才能顺利办厂,美其名曰华洋合资。
通常情况下,这种形式的华人参股,多半都由官府牵头集资,或是指派某个红顶商人去谈合作。
换句话说,你要没点权势,根本就没资格去投资东洋工厂。
而但凡有这种资格的商户,整座奉天城总共就那些人,江家全都认识,不可能毫不知情。
没想到,钱伯顺却说:“秦怀猛拿的是暗股,不是这行里的人,很难查出来。”
江连横更不明白了,忙问:“不是,他有多大能耐,凭啥让鬼子给他暗股”
“他有多大能耐,这我也不太清楚,但关键是他有地呀!”
“你说啥他把地卖给鬼子了”
“多了不敢说,光是我知道的,就有两处,一处匀给了东洋人办工厂,一处匀给了开拓团种粮食。”
“怪不得,鬼子这是用得着他了。”
“还不止这些呐!”钱伯顺接着说,“今年夏天,沪上惨案,学生起哄闹事,他给东洋人办了不少脏事儿,就因为这份‘功劳’,他才能从正金银行拿到贷款!江老板,您猜猜他总共贷了多少钱”
“多少”
“五十万!”
“多少”江连横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钱伯顺很笃定地说:“整整五十万金票!”
“他这条命也不值五十万呐!”江连横倍感诧异,紧接着又困惑起来,“可他拿了这么多钱,我咋没看见他最近置办什么产业呢”
钱伯顺却说:“那就不是他的钱!”
江连横应声皱眉,想了想,随即明白过来:“鬼子是想借他的手,继续圈地办厂”
省府明文规定,禁止百姓将土地租售给洋人使用,尤其是东洋人,但如果是华人买卖,再将土地免费“借给”东洋人,最后以暗股形式获利,若要逐字逐句地较真,也算是钻了条例的空子。
毋庸置疑,此乃汉奸行径。
秦怀猛已经彻底投靠东洋,东洋人自然就愿意扶持他在奉天崭露头角。
钱伯顺接着又说:“其实,他也不是单枪匹马,而是在帮很多人办事,在东洋人眼里,我看他顶多算是个打杂的,只不过东洋人势力太大,随便拉他一把,他就成了气候。”
“还有哪些人”江连横问。
“江老爷听没听过满蒙文化协会”
“好像听说过吧……有点印象,但是不深……”
“怪不得!”钱伯顺点了点头,“想必江老爷平常不太关注文化潮流,所以才在这件事上有些疏忽了!”
江连横汗颜。
他不是不关注文化潮流,而是他本身就没什么文化。
虽说年少时,他也曾经跟三叔学过五年,粗通几部经典,略懂平仄押韵,知道些历史典故,但孙成墨自己就是个蔫儿坏的穷秀才,自然也教不出什么博学鸿儒。
更何况,现在倡导新学洋学,诸如白璧德、孟德斯鸠之类的,他就更听不懂了。
“满蒙文化协会”由东洋人创办,总部设在旅大,接受关东厅和南铁会社的资助,距今已有四年。
该协会提倡两国文化交流,经常举办学术研讨,胡博士和吴教授都曾受邀前往旅大演讲。
江连横对此毫无兴趣,只是略微有些耳闻,便不禁问道:
“这跟秦怀猛有什么关系”
“他也赞助过那个协会,”钱伯顺说,“而且还是荣誉会员,那里面的人,多多少少都是亲日分子,听说那里的会员还要筹办什么‘日支亲善会’呢!”
“是么”江连横皱了皱眉,“那我得派人去好好查查!”
钱伯顺却从袖口里取出两张纸,笑着说:“我这就有一份名单,不一定全,就当是给江老爷的参考吧!”
“嚯!老钱,你还真卖力气!”
“别这么说,帮人帮到底嘛!”
江连横没再客气,接过名单,借着灵堂里的烛光,粗略扫了两眼。
紧接着,目光突然定住。
他在名单上看见了一个半生不熟的名字——孟铎!
钱伯顺瞄了一眼,问:“怎么,这上面有您认识的人”
江连横点了点头,说:“是啊,还不少呢!”
“这不奇怪,”钱伯顺叹声道,“能在满蒙文化协会里有座席的人,多少都有点能耐,不是高材生,就是大老板,我家老爷也认识不少这名单上的人。”
“老钱,这次多谢你们了。”
“别客气,咱们两家世代交好,举手之劳,又何足挂齿呢”
“屋里坐坐吧”
“不了不了,深更半夜的,我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
钱伯顺一边说,一边起身告辞:“江老板,我家老爷托我给您带个话:这次战乱,遗患无穷,往后奉天的格局,恐怕也要改写,您多加小心,千万别逞口舌之快,更别逞一时之勇,凡事三思而后行啊!”
“好,多谢提醒!”
江连横把钱伯顺送到大门外,拱手道别,正要抹身回屋的时候,胡同里忽有灯影闪过。
定睛一看,原来是赵国砚等人回来了。
三人同时下车,全都垂头丧气,面带羞惭。
江连横甚至无需多问,仅凭他们仨脸上的神情,就已推断出了大致的状况。
“东家,事儿办潮了……”
话还没说完,江连横便抬手打断,喃喃自语道:“真不白给呀!”
闯虎忙说:“东家,你听我解释,这事儿其实全都怪我,是我踩点的时候……”
“算了算了,你待会儿再说吧!”江连横摆了摆手,随后大步走进宅院,众人急忙跟上,又听他低声吩咐道,“去把南风叫下来,我有事要问他!”
李正西不敢怠慢,急忙快步冲进大宅。
等不多时,就见王正南穿着睡衣,肩上披着夹袄,睡眼惺忪地跑过来问:“哥,你找我”
江连横把名单折好,揣进怀里,命令道:“你和西风去把孟铎叫来,不管他睡没睡,我现在就要见他!”
…………
“啪——”
翌日清晨,东洋警务署。
斋藤六郎将调查报告狠狠地摔在桌面上,解开领口的铜扣,厉声骂道:“混蛋!那栋公寓西边,隔着两个路口,就有我们的分所,最快五分钟就能赶到,这么近的距离,你们都没抓到人”
办公大厅里站着几个警员,连忙鞠躬赔罪道:“抱歉!当时已经很晚了,嫌犯又开车逃跑,我们没能及时反应,实在抱歉!”
“简直就是耻辱,在我们的地盘上,被支那猪戏耍,差点伤害到侨民性命,你们全都应该自裁谢罪!”
剖腹自尽
众人互相看了看,心说要不改天吧
“现在为什么不去抓人”斋藤六郎看大伙儿没有动静,接着又问,“我已经告诉你们了,罪犯就是江家的人,现在奉天城的警务都由我们负责,为什么不去抓人怀疑我的判断吗”
“这……”
几个警员垂下脑袋,支支吾吾的,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斋藤六郎懒得过问,当即命令道:“马上整队,现在就跟我去城里抓人!”
大家不肯动弹。
“听不懂我的话么”
斋藤六郎又骂了一句,正想动手时,山崎裕太却推门走了进来。
“前辈——”他凑上前,低声耳语道,“署长的命令,所有侦缉警员,全都留在分所待命,没接到通知之前,一律不得进入奉天城。”
“为什么”
“不知道,署长正找你呢,你快去他办公室看看吧!”
斋藤六郎满头雾水,正要走时,却又忽然想起什么,忙把山崎裕太叫到一旁,低声问:“那个侯传言是怎么回事”
山崎裕太回道:“他是自愿被拷走的,说想要来我们这里躲一躲,等到日支亲善会开会的时候再出来,还希望我们到时候能帮帮忙。”
“他们到底能不能赢江连横”斋藤六郎皱起眉头,“我现在有点怀疑他们的能力,明明提前准备了,结果一个人都没抓到,自己还死了三个手下,搞什么鬼”
山崎裕太也不敢肯定,只是如实汇报道:“听侯传言说,他们还有后续计划,可以直接铲除江连横,到时候江家的钱分您一半。”
“才一半”
斋藤六郎略显不满,但也没再继续多问,一想到署长还在等他,就连忙转身离开大厅,快步爬上楼梯。
办公室的房门虚掩,在走廊里就能听见署长在讲电话,说话声低沉迅速,像是遇到了什么突发事件。
斋藤六郎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却见警务署长正在门缝里朝他招手。
走进屋内,就见署长冲着话筒连声说:“嗨!嗨!嗨!”
等到电话挂断,斋藤六郎上前问道:“长官,为什么不派人查案难道要让那群支那猪在附属地胡作非为吗我有足够的证据可以……”
“这件案子先放下吧!”警务署长抬手打断,“最近这段时间,警队不要再去城里巡逻了,所有精锐全部留在附属地,保护侨民安全!”
“为什么”斋藤六郎顿感挫败,接着忙问,“是不是支那警务处又开始故意挑衅了”
警务署长摇了摇头,却说:“刚刚接到消息,郭军的先头部队已经逼近新民县郊,大军估计随后就到,要打仗了,虽然战火大概不会波及到附属地,但警队的第一要务,是保护侨民安全,其他的事情,一律等到战事平息再作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