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就像江南的人，内心含蓄、内敛、细腻，情感丰富，甚至可以说是汹涌。
北人总以壮烈的报国闻名于世，南人则因恒久的爱情流传千古。
情绪没有高贵与低贱，不同的情绪造就了不同的表现方式，就像是这雨，同样是水滴，吴懿就搞不懂老天为什么不能痛快一些将雨水一次都倒出来，反而要持续数天、甚至一月。
在树枝和树叶搭建的窝棚之中，他躺在行军床上透过缝隙无神地看着阴暗的天空，祈求着上天能来上一阵大风将根本看不到头的积云赶快吹走，至少能让他有些舒展筋骨的空间。
这个窝棚并不小，至少能容纳十个人席地而坐，但现在没有一处是干燥的。
床也不是真正的行军床，是由几根木棍搭起来的支架，行军用的毡子都不是发霉了，而是能轻易拧出水来。
潮湿……随处可见的潮湿……令人难以忍受的潮湿。
不知是水汽还是汗渍的作用，衣服紧紧包裹着他的身体，仿佛想要将他团成一团。
“啊……”他尝试扭动了一下脖子，尽量不让自己的动作将行军床摇晃坍塌，叹息一声后最终决定晃一晃眼球以表示自己最后的顽抗。
“将军……将军？”
一道非常娇媚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只是一道声音就勾魂夺魄。
是的，山地营中是有女人的，有且只有一个，但吴懿非常不想见到她。
倒不是说他对女人有什么偏见，恰恰相反，山地营从先锋到仆役上上下下近万人，对这个女人充满了敬意。
女人叫崔灵虎，清河崔氏的义女，一个地地道道的山越人。
她男人曾是山地营中的一名侦察斥候，一次训练时被老虎给吃了，她得知消息后既不哭闹，也不去军中领抚恤，闭门谢客多日后独自一人进入山林。
吴懿再见到她时是崔琰带她来的，那时她因为救了崔氏踏青遇到老虎的老夫人被收做义女，而她向老夫人提出接替丈夫的职责。
这件事能麻烦到崔琰就意味着王弋点头了，崔琰带来了王弋旨意的同时也带来了崔灵虎猎杀的七张虎皮，但吴懿很不喜欢她，没有人喜欢她。
因为这个女人是用毒的。
崔灵虎见吴懿没有反应便自顾自走进窝棚，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军礼，低声说：“将军，卑职寻得一土人村落，但他们顽固不化，觊觎卑职等人身上的财物，已被卑职处决了。”
吴懿机械般扭了扭脑袋，如同躺在床榻上等死的迟暮老人看破争抢家财的儿孙一般看了一眼崔灵虎，不明白她如何能用百灵的喉咙说出最恶毒的丧语。
觊觎财物只是一个谎言，这女人嗜杀成性，灭村或许纯粹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
“那你出去这几日都得到了什么消息？”吴懿翻身跃起，行军床轰然倒塌，他遗憾地看了一眼窝棚里最后的干燥之地消失，翻出一张地图说，“不要告诉我那处村落很适合建造大营，我已经知道了。我要的是袁军的动向。”
崔灵虎对吴懿这个上官倒是很满意，她凑上前对掌握的情报进行起汇总：“卑职还没有进入湖熟城，不过江乘、秣陵、句容三城卑职均已探查过，江乘要面对水军威胁，内有五千兵马驻扎，算上两千水军共七千兵马，都是常年驻扎，并没有新来之兵。他们的兵营在城外无理，粮草也储备在军营之中。当下战事紧急，管控很严，士卒难以外出活动。
秣陵和句容两城的士兵很少，只有守城的五百士兵。不过这些人都是新调来的，军威严整，看起来战力不俗。”
吴懿对崔灵虎的陈述还算满意，这也是他愿意将崔灵虎留下来的唯一原因，娇媚的女人总是要比精壮的男人容易探查到情报，而崔灵虎的相貌也对得起娇媚二字。
“还有吗？”满意归满意，但都不是吴懿想听到的，他更需要袁军的破绽。
“将军，湖熟封城算吗？”显然，崔灵虎对不让她进去的湖熟非常不满，说起来眼中甚至闪过一抹恶毒，“湖熟不许进也不许出，卑职只见城头有士卒巡逻，但并不密集。没人知道湖熟如今的情况，土人也不知道。”
“崔灵虎，不要总是提土人，也不要总是将情报寄希望于土人身上。”
“将军，土人下手……询问方便一些。”
“崔校尉，你能找到的土人，袁军也能找到。袁军找不到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若杀汉人，我等行踪容易暴露。”
“只要有人死了，行踪总会暴露，你的对手是人，不是山间不会人语的野兽，死人同样能说话。”
“卑职明白了……”
“那么……死人告诉了你什么？”
“啊？呃……容卑职想想……”崔灵虎赶紧回想一路所见所闻，片刻之后惊呼，“没有……将军，卑职没有见到死人……湖熟周边没有死人！”
“哼，捡了一条命，算你们命大。袁谭的百姓还算可以，税只有十税三，但扬州士族对百姓极为苛刻，且徭役极重，怎么可能不死人？湖熟若没有死人，就意味着湖熟已经没有百姓了。”
“将军……既然没有百姓，卑职倒是有一计可以破敌。”崔灵虎眼中忽然闪过一抹兴奋，低声说，“给卑职一些时日，卑职能保证湖熟城内所有士卒一个都活不成。”
“做你该做的事，我要的是袁军的动向。”
“将军，卑职没有看到袁军调动。许是……卑职看漏了。”
“你确定吗？”吴懿抬起头，盯着崔灵虎的眼神极为严厉，“你是斥候校尉，营中五百名老练斥候，全都看漏了？”
“卑职等人……确实没有发现袁军有所动作。”崔灵虎不敢狡辩。
“这不对。”吴懿有些摸不准张承的想法了。
要知道江乘那边压力可是非常大的，甘宁用楼船堵住了乱流区的入口，袁军水军根本无法驰援江乘，在五艘千士的投石机压力下江乘岌岌可危。
可即便如此江乘依旧没有封城，湖熟却实行了坚壁清野的策略，这根本说不通。
吴懿的策略其实很简单，他的目的就是要试探出张承的底线，毕竟攻城对于他和水军来说都是下下之策，想要击败张承最好是进行野战。
然而张承的抗压能力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似乎根本不在乎江乘的生死一般。
难道是情报有误？还是说……
吴懿合上地图，一言不发走出窝棚，他要亲自去湖熟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崔灵虎带兵很有一手，他丈夫只是普通斥候，她却能做到斥候校尉，手段和能力相当不一般。
此次来到江南的斥候只有五十人，全是她精挑细选的高手，任何蛛丝马迹都不会逃过他们的眼睛。
两人来到斥候们的驻地，一路上吴懿就没有过好脸色，崔灵虎也认为湖熟应该重点侦查，但这附近安静得犹如一片死地。
作物在田中安静地生长，野兽在山间发出烦躁地咆哮，零星几座农庄之内毫无生机，仿佛它们本就应该在那里，本就是土地的一部分。
置身其中除了雨声，万籁俱寂。
“你们有人尝试过夜间进去吗？”吴懿没心情安抚士卒，开门见山直接询问。
留守的士卒互相对视一眼，均摇头说：“将军，袁军看守极严，我等找不到机会。”
“什么叫找不到机会？平日训练都白练的吗？”
“将军，非我等之错啊。袁军发现异动根本不探查，直接放箭。”
“哼，你们为何会被发现？”
“这……将军，卑职不敢欺瞒。夜晚湖熟根本没有照明，黑黢黢不知城墙上是何情况，有了异响就会招来羽箭。”
“还要我教你们如何借助雨声遮掩痕迹吗？”
“将军，我们试过了……”
“住口！将军说什么，你们就听什么。”崔灵虎有些急了，怒斥，“定是尔等不仔细暴露了，天下哪有能在雨声中听声辨位的？”
“还真有。”没想到吴懿却拆了她的台，沉声说，“只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啊。”
莫说崔灵虎，所有斥候都被他的话震惊到了，脸上全是难以置信。
吴懿没有解释，一直等到天黑对崔灵虎说：“你随我来。”
两人摸黑冒雨抵近湖熟侦查，湖熟城上果然一片漆黑，吴懿选了个比较开阔的角落准备登城，可刚接近城墙二十步，城头便响起破空之声。
吴懿一把推开崔灵虎，险之又险地避开三支羽箭，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此刻他的内心无比凝重，万万没想到这里还真有射声营的存在！
是的，就是射声营。
吴懿想不到除了射声营天下有哪支兵马有这等本事，可最后一支射声营都追随了王弋，袁谭是怎么练出来的？而且这样的精锐为什么会用来守城？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猜测不仅是正确的，还正确到离谱。
在湖熟统筹军事的人或许不是张承，而是袁谭亲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