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巴托(库伦)郊外,一座依山而建、金顶在稀薄阳光下反射着黯淡光芒的喇嘛庙。
风掠过枯黄的草原,带着沙砾和干牛粪的气息,吹动着庙宇檐角下褪色的经幡,发出单调而古老的“哗啦”声。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酥油灯燃烧后的焦糊味、陈年木料的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虔诚与沉寂的压抑感。
庙后一处僻静的、背靠嶙峋山岩的独立禅房内,厚重的羊毛毡帘隔绝了外界的风声和肃穆的诵经声。
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小小的酥油灯在低矮的木桌上摇曳,将围坐的几道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如同晃动的幽灵。
巴图盘腿坐在主位的厚毡垫上。
他穿着深紫色的蒙古袍,外罩一件略显陈旧的酱色缎面坎肩,腰间束着宽大的玉带,拇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色泽温润的墨玉扳指。
这身行头,配上他保养得宜、微微发福的脸庞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花白辫子,活脱脱一个在库伦城里经营着不大不小买卖、与各方都有些交情的蒙古商人。
但此刻,他眼中那惯常的精明世故褪去了,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沉静和锐利。
酥油灯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脸上,照亮了眉心一道深刻的竖纹,那是常年凝神算计留下的印记。
“风…要变向了。”
巴图的声音低沉而平缓,用的是纯正的喀尔喀蒙古语,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草原特有的韵律感。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玉扳指上摩挲着,目光缓缓扫过围坐的几人。
左手边,是一个穿着深红色喇嘛袍的老僧,面容枯槁,眼皮耷拉着,仿佛睡着了,只有捻动紫檀佛珠的枯瘦手指显示他清醒着。
这是庙里的堪布(住持),德木其格,巴图多年的暗中盟友,他的禅房是绝佳的密议之所。
右手边,是一个身材魁梧、留着浓密络腮胡的中年汉子,穿着镶了貂皮边的上好蒙古袍,腰间挎着一柄华丽的蒙古刀,眼神桀骜不驯。
这是附近一个中等部落的台吉(贵族首领),名叫阿古拉,以勇武和桀骜闻名,对日伪的压榨早有不满。
对面,则是一个精瘦、留着山羊胡、眼神闪烁的老者,穿着相对朴素的蒙古袍,是库伦城里一位消息灵通的中间商人,也是巴图重要的情报来源。
“苏俄人的马蹄声,最近…稀疏了不少。”
巴图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东边那几个常年驻扎着坦克和大炮的营地,运兵的火车皮,空了。马厩里的战马,少了一半。”
他看向精瘦的商人,“老哈森,你常跑恰克图那边,说说你看到的?”
老哈森捻着山羊胡,浑浊的眼睛在油灯下闪烁着精明的光:“巴图老爷说得没错。北边几个大的兵站,守备明显松了。以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现在…稀稀拉拉。火车皮确实空着往西边开,装满了穿绿皮袄的大兵。听说…西边毛子跟德国人闹翻了,打得很凶,把东边的兵都抽去填窟窿了!” 他咂咂嘴,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和不易察觉的忧虑。
“哼!” 阿古拉台吉重重地哼了一声,浓密的胡子随着呼吸抖动,“毛子走了好!这些年,他们压在我们头上,跟日本人养的狗有什么区别?名义上的‘保护’,不过是把我们当羊圈!收我们的羊毛,喝我们的马奶酒,还指手画脚!”
他大手一挥,带着一股草原汉子的豪气,却也透着一丝虚张声势的茫然,“没了毛子,日本人…哼,鞭长莫及!”
“台吉,话不能这么说。”
巴图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狼走了,未必是好事。也可能是…秃鹫要来了。” 他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捻着佛珠的德木其格堪布,“大师,您智慧如海。草原上的羊群,没了牧羊犬,是更容易找到丰美的水草,还是…更容易被豺狼撕碎?”
老堪布的眼皮终于抬了起来。那是一双异常清澈、仿佛洞悉世事的眼睛,与枯槁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
他没有直接回答巴图的问题,苍老的声音如同古老的经卷缓缓展开:“佛经有云,诸行无常。强权如沙上之塔,终有倾颓时。然真空之下,必有暗流涌动。是涌向甘泉,还是…坠入深渊?”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摇曳的酥油灯火苗,“人心…便是那风。”
禅房里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酥油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阿古拉台吉眉头紧锁,似乎被老堪布的话绕住了。老哈森则若有所思地捻着胡须。
巴图微微颔首,对堪布的话表示敬意,随即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如同草原上的鹰隼:“大师说的是。毛子留下的空档,是福是祸,全看我们草原上的雄鹰们,能不能抓住这阵风,飞向该去的方向!” 他刻意用了“雄鹰”而非“羊群”。
“日本人,” 巴图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他们现在的心思,全在南边!南洋的香料、橡胶、石油,让他们红了眼!他们需要稳固的后方,需要源源不断的羊毛、皮革、肉食!他们不会真正在乎草原上谁是主人,只在乎谁能让他们安心地拿走东西!”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那些…甘愿当日本人‘协和会’走狗、帮着他们压榨自己同胞的王公贵族,真以为能换来长久的富贵?不过是日本人用完就丢的擦脚布!”
阿古拉台吉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拳头在膝盖上攥紧。显然,巴图的话戳中了他内心对某些依附日伪权贵的同类的鄙夷和不满。
“还有那些…” 巴图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目光扫过阿古拉和老哈森,“…心里还装着成吉思汗荣光,不愿低头吃日本人残羹冷炙的汉子们!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草原被抽干血,看着子孙后代都变成只会弯腰的奴才吗?”
禅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阿古拉台吉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老哈森捻胡子的手指也僵住了。连一直古井无波的德木其格堪布,捻动佛珠的手指也微微顿了一下。
“巴图老爷,您…什么意思?” 阿古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巴图没有直接回答。他缓缓抬起手,解开了自己酱色坎肩最上面那颗盘扣。
在昏暗的酥油灯光下,他里面深紫色蒙古袍的衣襟内侧,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徽记一闪而过!
那徽记并非蒙古传统的图案,而是…一枚由铁砧、齿轮和交叉的步枪构成的简洁标志!
正是救国军的暗记!徽记下方,还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个微小的蒙文数字代号。
这惊鸿一瞥,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入巨石!
阿古拉台吉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滞!
老哈森更是惊得差点从毡垫上跳起来,山羊胡都翘了起来!只有德木其格堪布,依旧垂着眼帘,仿佛早已洞悉一切,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捻动佛珠的手指,节奏似乎快了一丝。
巴图迅速扣好盘扣,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刚才只是整理了一下衣襟。他迎着阿古拉和老哈森震惊、疑惑、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脸上重新浮现出商人特有的、温和却深不可测的笑容。
“我的意思是,” 巴图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和诱惑,“风,已经起了。草原上的雄鹰,该睁开眼睛看看,除了北边退走的狼,南边贪婪的秃鹫,还有没有…第三条路?一条能让长生天的子孙,真正挺直脊梁骨活下去的路?”
他不再说话,只是拿起木桌上粗糙的陶碗,给自己倒了一碗滚烫的、散发着浓郁奶香的奶茶。袅袅的热气升腾,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睛。
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酥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几人心事重重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古老的土墙上。
阿古拉台吉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复杂地在巴图脸上和那已经掩盖了徽记的衣襟间游移。
老哈森则飞快地转动着眼珠,似乎在急速盘算着什么。
德木其格堪布低沉的诵经声再次响起,如同为这场决定草原命运走向的密议,蒙上了一层神秘而沉重的幕布。
风,在禅房外呜咽。
枯草伏地,仿佛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正在漠北草原深处悄然酝酿。
巴图啜饮着滚烫的奶茶,热气氤氲中,他的眼神锐利如刀,静静等待着鹰隼们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