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伦城,伪蒙“自治政府”办公大楼。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纸张的霉味、廉价墨水的酸气,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名为“傀儡政权”的压抑气息。
走廊里,穿着土黄色仿日式军装或长袍马褂的伪蒙官员行色匆匆,眼神躲闪,皮鞋踩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空洞而急促的回响。
二楼,情报调查课办公室。
厚重的窗帘紧闭,将午后惨淡的天光隔绝在外。惨白的汽灯悬在头顶,将室内照得一片死寂的明亮。
空气凝滞,混合着烟草、汗水和一种无形的紧张。墙上巨大的蒙疆地图上,被钉上了几个刺眼的红色图钉,其中一个,赫然钉在库伦西北,野狼沟附近。
巴图坐在一张硬木椅子上,腰背挺得笔直。他身上那件深紫色锦缎长袍沾着夜奔时蹭上的尘土,显得有些狼狈,但脸上却带着一种商人特有的、略带惶恐又竭力维持镇定的神情。
他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额角的汗珠,在汽灯光下微微反光。
他对面,隔着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坐着两个人。
主位上的,是情报调查课课长,贡布扎布。
一个四十多岁、身材发福的蒙古人,穿着簇新的伪蒙官员制服,油亮的脸上堆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细小的眼睛在镜片后滴溜溜地转着,像两颗不安分的玻璃珠。
他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绒布擦拭着自己那副金丝眼镜,动作透着一种刻意的悠闲。
真正让巴图感到脊背发凉的,是坐在贡布扎布侧后方阴影里的那个人。
日本顾问,森田少佐。他穿着笔挺的日军少佐军服,坐姿如同标枪,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一张脸如同刀削斧凿,没有任何表情,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
镜片后的眼睛,冰冷、锐利、毫无感情,像两把手术刀,缓慢而仔细地解剖着巴图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动作。
“巴图东家,” 贡布扎布终于戴好眼镜,脸上堆起虚假的笑容,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亲热,“昨晚…王府宴饮,尽兴而归?”
“托王爷和课长的福,尽兴,尽兴。” 巴图连忙欠身,脸上挤出惶恐的笑容,“只是贪杯了几碗马奶酒,回去的路上有些晕乎,让课长见笑了。”
“哦?只是晕乎?” 贡布扎布的笑容更深,眼神却更加锐利,“那…野狼沟方向传来的枪声,还有今早发现的几具尸体…巴图东家,不会也恰好‘晕乎’地路过那里吧?”
来了!直指核心!
巴图的心猛地一缩,但脸上的惶恐之色更浓,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惊讶:“枪声?尸体?课长大人,这话从何说起?昨夜从王府出来,我确实不胜酒力,只想着赶紧回商号歇息。野狼沟?那地方荒凉得很,晚上更是鬼影幢幢,我躲还来不及,怎会去那里?” 他摊开手,一脸无辜,“我的伙计阿古拉可以作证,我们直接回的商号!”
“是吗?” 贡布扎布拖长了语调,目光瞟向森田。森田依旧纹丝不动,只有那双冰冷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锁定巴图。
“可是,” 贡布扎布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薄薄的卷宗,慢悠悠地翻开,“据我们调查,昨夜王府宴会散后不久,在距离王府不远的一条背街小巷,发生了枪战。死了三个人。两个是我们巡逻队的士兵,还有一个…身份不明。”
他抬起眼皮,盯着巴图,“巧的是,那条巷子,就在你回‘大盛魁’商号的一条必经之路附近。更巧的是,巷子口,发现了这个。” 他用两根手指拈起一个用油纸小心包裹着的小物件,放在桌上。
那是一枚黄铜弹壳。驳壳枪弹壳。弹壳底部,有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三角形刻痕——这是巴图手下行动组处理弹壳的特殊标记!虽然细微,但在有心人眼中,就是致命的破绽!
冷汗瞬间浸透了巴图的后背!他强压下心脏的狂跳,脸上却露出更加茫然甚至有些委屈的神色:“弹壳?这…这小人就真的不懂了。库伦城里哪天没有点响动?这弹壳…或许是别的什么人的?课长大人明鉴,‘大盛魁’是做正经生意的,向来奉公守法,伙计们连枪都没摸过几回,哪敢跟军爷们起冲突啊!” 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动作自然,仿佛真的被吓坏了。
“奉公守法?” 一直沉默的森田少佐突然开口了。
他的日语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旁边的翻译官立刻用蒙语复述:“巴图东家,你的商队,最近似乎特别‘活跃’啊。频繁出入偏远的牧区,收购一些…并非紧俏的皮毛和药材。甚至…还和一些对政府颇有微词的部落头人,来往甚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入巴图的耳膜,“这些‘商业活动’,似乎超出了‘大盛魁’正常的经营范围。能否解释一下?”
森田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镣铐,死死锁住巴图。他抛出的,不是确凿的证据,而是无数细小的疑点编织成的网!每一句,都点在巴图真正的活动轨迹上!
巴图的后背瞬间绷紧,但大脑却在飞速运转。他知道,对方没有直接证据(否则就不会是“请”他来喝茶了),只是在试探,在施加压力!
他脸上立刻堆起商人精明的苦笑,甚至还带着一丝被误解的无奈:“顾问阁下,您有所不知啊!这年头,生意难做!库伦城里的大宗买卖,早被几家背景深厚的商号把持了。我们‘大盛魁’小门小户,只能去那些偏远地方,收点便宜货,赚点辛苦钱!至于您说的部落头人…唉,做生意嘛,不就得靠人脉?人家是地头蛇,我们这些行商,总得拜拜码头,送点薄礼,求个平安罢了。哪敢有什么非分之想?都是糊口饭吃,糊口饭吃啊!”
他一边解释,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油渍麻花的账本,双手恭敬地捧到贡布扎布面前:“课长大人,顾问阁下,您看,这是我们商队最近三个月的进出货明细,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收购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粗毛皮、陈年药材,卖给关内的皮货行和药铺,赚点跑腿钱!绝对没有夹带任何违禁品!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他赌的就是对方没时间也没精力去细查每一笔交易的真伪,更不可能立刻派人去关内核实。账本,就是最好的烟雾弹。
贡布扎布装模作样地翻了几页账本,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货品名称看得他眼花缭乱。
他偷偷瞥了一眼森田。森田依旧面无表情,但那双冰冷的眼睛,在巴图脸上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些,似乎在评估他话语中的真伪和那份“惶恐”的真实性。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巴图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冷汗顺着鬓角流下,痒痒的,他却不敢去擦。他必须演下去,演得天衣无缝!
“还有,” 贡布扎布合上账本,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皮笑肉不笑地追问,“昨夜你回商号后,可曾见过什么人?或者…有什么人来找过你?比如…一些行踪诡秘的陌生人?”
巴图的心又是一紧。这是在试探他是否和救国军有直接联系!
他脸上立刻露出回忆的神色,然后肯定地摇头:“没有!绝对没有!小人回去就醉得不省人事,倒头就睡!商号里的伙计都能作证!一直睡到日上三竿,就被您的人‘请’来了。” 他把“请”字咬得很重,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
又是一阵令人难熬的沉默。贡布扎布和森田交换了一个眼神。
森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没有直接证据,只有疑点。眼前这个商人,惶恐、委屈、解释也勉强说得通。
账本似乎也印证了他的“清白”。最重要的是,“大盛魁”在库伦根基不浅,贸然动他,没有铁证,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猜测。
贡布扎布脸上重新堆起那副假笑:“呵呵,巴图东家别紧张。例行公事,例行公事嘛!最近城里不太平,有些宵小之徒蠢蠢欲动,我们也是职责所在,不得不谨慎一些。”
他站起身,绕过桌子,故作亲热地拍了拍巴图的肩膀,“既然是一场误会,那巴图东家就先回去吧。不过…”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带着一丝警告:“这段时间,库伦城里风声紧。巴图东家的‘生意’,还是收敛些好。那些偏远的地方,不太平,少去为妙。安安稳稳在城里做生意,大家…都省心。你说是不是?” 他拍在巴图肩膀上的手,力道很重。
巴图如蒙大赦,连忙站起身,腰弯得更低,脸上堆满感激涕零的笑容:“是是是!课长大人教训的是!小人一定谨记!一定安分守己!多谢课长大人明察秋毫!多谢顾问阁下!” 他一边道谢,一边倒退着向门口挪去,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森田少佐自始至终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用那双毫无温度的鹰眼,目送着巴图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那眼神,如同跗骨之蛆,让巴图走出办公室、穿过走廊、直到踏出伪蒙政府大楼冰冷的大理石门厅,依旧感到脊背发凉。
外面,库伦城灰蒙蒙的天空下,寒风依旧凛冽。巴图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煤烟味的空气,才感觉自己那颗几乎跳出喉咙的心脏稍稍落回胸腔。
暂时…过关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森严压抑的大楼,眼神深处那抹谦卑和惶恐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警惕和沉重。贡布扎布的警告犹在耳边,森田那审视的目光如同烙印。
他知道,自己的活动空间已经被套上了无形的枷锁。
那些偏远牧区的部落,短期内不能再去了。伪蒙军的鼻子,已经彻底竖了起来。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更加谨慎,如同在结了薄冰的湖面上行走。
他拢了拢长袍,裹紧身体,快步汇入街上稀疏的人流。身影很快消失在库伦城灰暗的街巷中,如同一只暂时摆脱了猎犬追踪、却不得不更加小心隐藏踪迹的孤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