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烟子呛得人嗓子发痒。
影子递过来的电报纸上就一行字,带着血腥气:“奉天北郊乱葬岗,明早九点,公开绞决抗联家属十七人,以儆效尤。饭塚令。”
段鹏没说话,油灯火苗在他独眼里缩成一点寒星。
乱葬岗…绞架…十七颗人头…
饭塚这老王八,要用血浇灭刚点起来的火!
“鬼子学精了,”影子声音像铁皮刮,“刑场选在开阔地,四周清空三百米。三个方向,三座临时搭的木头高台,上头架着九二式重机枪。枪口封死刑场,鸟都飞不进去。强攻?人没到跟前就成筛子。”
段鹏的目光钉在桌上那张潦草的刑场地形草图上。
绞刑架孤零零戳在乱葬岗中间,像根招魂幡。
三座成品字形的机枪高台,枪口交叉,无死角。
这阵仗,摆明了是请君入瓮的死局。
“斧头呢?”
段鹏突然问,没头没尾。
影子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查了。奉天监狱的‘老刀把子’,刘瘸子。以前是斧头帮双花红棍,一条腿折在鬼子手里。现在…专管绞刑。手艺‘好’,绞索从不拖泥带水。”
“找到他。”段鹏声音斩钉截铁。
奉天城西,贫民窟深处,一个四面漏风的窝棚。
刘瘸子缩在炕角,抱着个空酒瓶,左腿空荡荡的裤管打着结。
他脸上刀疤纵横,浑浊的老眼像蒙了层灰。炕桌上扔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是影子刚撂下的。
“买命钱?”
刘瘸子咧嘴,露出焦黄的牙,笑得比哭难看,“买谁的?我这条烂命?还是明天要吊死的那十七口子?”
影子没坐,站在门口阴影里:“买你手里的斧头。”
刘瘸子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没吭声。
“斧头帮的规矩,砍人前,刀要磨亮。”
影子的声音像冰冷的铁,“明天那斧头,不用亮。要‘钝’。”
刘瘸子枯瘦的手猛地攥紧了空酒瓶,指节发白。
他死死盯着影子,声音嘶哑:“…怎么钝?”
影子没说话,从怀里摸出一小截边缘闪着细微锯齿寒光的金刚砂磨条,轻轻放在炕桌上那几张钞票旁边。
刘瘸子盯着那截磨条,又看看影子,布满血丝的老眼里,浑浊的泪水突然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混着脸上的油泥冲出两道沟。
他抓起磨条,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那冰冷的锯齿,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肩膀剧烈地抖动。
半晌,他猛地用破袖子抹了把脸,抬起头,眼中那点浑浊被一种近乎疯狂的狠厉取代。
“行!”
他喉咙里挤出个字,像砂轮磨铁,“…钝!老子让它钝得连豆腐都砍不断!”
奉天北郊,乱葬岗。
天阴得像块脏抹布,寒风卷着纸钱灰和雪粒子,抽得人脸上生疼。
空旷的野地里,孤零零竖着一座三米高的绞刑架,两根粗麻绳套垂下来,在风里晃荡。
十七个穿着破烂单衣、双手反绑、堵着嘴的人影,被日本兵粗暴地推搡着,跪在绞架下的冻土上。
三百米外,三座新搭的木头高台,如同三座狰狞的炮楼。
每座台上,一挺九二式重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如同毒蛇之眼,死死锁住刑场中央。
高台下的沙包工事后面,趴满了荷枪实弹的日军和伪满警察,刺刀闪着寒光。
一个日军少佐站在绞架旁临时搭的木头台子上,拿着铁皮喇叭,唾沫横飞地吼着日语。
翻译官扯着嗓子喊:“…通匪!罪大恶极!处以绞刑!以儆效尤!皇军威严不容…”
刘瘸子穿着一身油腻发亮的黑布号衣,拖着那条空裤管,一瘸一拐地走到绞架下。
他手里提着那把沉重的、刃口磨得雪亮的开山斧。低着头,不看任何人,默默走到绞架粗大的木柱旁,将斧头靠柱子放下。
没人注意,他放下斧头时,手肘极其隐蔽地在斧刃靠近根部的地方,轻轻蹭了一下。
他抬起浑浊的眼,飞快地扫了一眼远处那三座机枪高台,又迅速垂下眼皮。
手,在宽大的号衣袖子里,死死攥住了一小截冰冷的硬物——那枚金刚砂磨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少佐终于吼完了,手一挥。
行刑队上前,粗暴地拽起第一个犯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往绞架下拖。
老太太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悲鸣。
刘瘸子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尸臭味的空气,弯腰去拿斧头。就在他手指即将触到斧柄的刹那!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从刑场西侧边缘炸开!
不是炮弹!声音闷,但威力惊人!
伴随着巨响,一股难以形容的、铺天盖地的恶臭,如同实质的黄绿色浓雾,瞬间爆发开来!
是刑场西侧临时堆放垃圾和污物的洼地!
一辆装满了掏粪车的破板车,被炸得粉碎!
污秽的粪水、腐烂的垃圾被巨大的冲击力抛向半空,如同下了一场恶臭的暴雨!
黄绿色的浓雾混合着刺鼻的硝烟,被寒风一卷,瞬间弥漫了小半个刑场,正好笼罩了离得最近的那座西侧机枪高台!
“咳咳咳!八嘎!什么味道!”
“眼睛!我的眼睛!”
“粪!是粪车炸了!呕——!”
西侧高台上,机枪手和副射手被这突如其来的恶臭浓雾和劈头盖脸的污物糊了一脸,呛得涕泪横流,剧烈咳嗽呕吐,瞬间失去了视野和战斗力!
浓雾还在扩散!
“敌袭!射击!射击!”
少佐惊骇的尖叫被淹没在混乱中!
就在爆炸和恶臭浓雾升腾的瞬间!
刑场东侧边缘,几个缩在破棉袄里看热闹的“闲汉”,猛地从怀里掏出大把的二踢脚!
点燃!奋力扔向中间和东侧那两座机枪高台!
砰!啪!砰!啪!
密集的爆竹炸响在高台上下左右爆开!
声音巨大!火光闪烁!
浓烈的硝烟味混合着西边飘来的恶臭,更是让高台上的日军晕头转向!
视线彻底被遮蔽!
“机会——!!!”
绞架下,刘瘸子浑浊的老眼猛地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像一头潜伏已久的独狼,爆发出与年龄和残疾不符的恐怖速度!
他一把抄起靠在柱子上的开山斧!没有冲向绞索!
而是拖着瘸腿,两步就冲到那个刚被拖到绞架下、正要套上绳圈的老太太身边!
“低头!”他一声暴吼,如同炸雷!
老太太下意识地一缩脖子!
刘瘸子双手抡起那沉重的开山斧!不是砍绳!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绞架粗大的承重立柱根部——
那个他早先用金刚砂磨条锯出深深裂痕的地方——狠狠劈了下去!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木头爆裂声!斧刃深深嵌入裂痕!
巨大的反震力让刘瘸子虎口瞬间裂开,鲜血直流!
但他死死咬着牙,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用肩膀顶着斧背,全身重量压上去,猛地一撬!
嘎吱——轰隆!!!
那根碗口粗、被暗地里锯断了大半的立柱,应声而断!
整个绞架失去平衡,猛地向侧面歪倒!
两根绞索瞬间松弛!刚被套上绳圈的老太太和旁边几个犯人,随着歪倒的绞架,惊呼着滚落下来,正好摔在绞架下事先堆积的、厚厚一层用作伪装的干草堆上!
“救人——!”
刘瘸子嘶声狂吼,喷出的唾沫带着血丝!
刑场外早已混乱不堪!
枪声、爆炸声、叫骂声、呕吐声响成一片!
就在绞架歪倒、犯人滚落草堆的刹那!
十几辆破破烂烂的黄包车,像从地缝里钻出来似的,从乱葬岗边缘几个不起眼的土沟里猛地冲出!
车夫个个精悍,低着头,拉起车子发疯似的冲向歪倒的绞架!
“快!上车!”
车夫们吼着,七手八脚把滚在草堆里摔懵的犯人拽起来,胡乱塞进黄包车狭窄的车斗里!
一个车夫一把扯掉老太太嘴里的破布,老太太呛咳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塞进车斗!
“抓住他们!别让跑了!”
终于反应过来的少佐拔出指挥刀,指着黄包车尖叫!
中间和东侧高台上的机枪手强忍着恶心和烟雾,勉强瞄准,子弹泼水般扫射过来!
噗噗噗噗!
子弹打在冻土上,溅起泥雪!
一辆黄包车的轮子被打飞,车子猛地歪倒!车夫和刚被拽上车的犯人摔作一团!
“老刘头!”
一个精瘦的车夫眼睛血红,冲着绞架下嘶吼!
刘瘸子拄着那把砍豁了口的开山斧,站在歪倒的绞架旁。
他半边身子被机枪子弹擦过,血染红了油腻的号衣。
看着大部分黄包车已经冲出混乱中心,他布满刀疤的脸上,突然扯出一个极其怪异的笑容。
他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腰背,像一杆插在乱葬岗上的标枪!
把手里豁口的斧头往冻土里狠狠一戳!沾血的双手,用力扯开自己油亮的黑布号衣前襟,露出干瘦却布满伤痕的胸膛!
迎着呼啸而来的子弹和弥漫的硝烟恶臭,他仰起头,用尽生命中最后的气力,吼出了一嗓子破锣般却穿云裂帛的京剧: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吼声苍凉悲壮,带着戏文里包青天的凛然正气,又带着无尽的嘲讽和决绝!瞬间压过了枪声爆炸声!
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把所有鬼子的目光和枪口,都死死吸了过来!
“八嘎!打死他!”少佐气疯了,指挥刀狠狠劈下!
哒哒哒哒哒——!!!
西侧高台机枪哑了,但中间和东侧高台的九二式重机枪,如同两条喷吐死亡的火龙,瞬间将全部怒火倾泻向绞架下那个引吭高歌的渺小身影!
噗噗噗噗噗!!!
密集的子弹瞬间将刘瘸子干瘦的身体打成了筛子!
血雾和碎肉猛地爆开!他挺立的身躯剧烈地抖动了几下,像狂风中的枯树。
最后一声“府”字的尾音,被子弹撕裂,戛然而止!
他死死攥着那截染血的磨条,脸上凝固着那怪异的笑容,重重地扑倒在冻土上,扑倒在那把豁口的开山斧旁。
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冰冷的土地。
“刘爷——!!!”
精瘦车夫目眦欲裂!但他没停,红着眼睛,死命拉起自己那辆黄包车,车上载着两个吓傻了的半大孩子,发疯似的冲向乱葬岗边缘一条干涸的水沟!
其他黄包车也借着这用命换来的几秒钟,冲到了水沟边。
车夫们猛地掀开黄包车坐垫下的榫卯活板!
露出下面仅容一人蜷缩的狭小夹层!
“钻进去!快!”
车夫们吼着,把车斗里的犯人连推带塞,弄进夹层!盖上活板!坐垫复位!动作快如闪电!
“走!”
车夫们拉起黄包车,不再跑直线,而是沿着水沟边缘,七拐八绕,专挑崎岖不平、能最大限度阻挡子弹的地方狂奔!
子弹嗖嗖地追着车尾!打得车棚布噗噗作响!
一辆车的车夫后背中弹,一个趔趄扑倒!车子歪在沟边。
夹层活板猛地被从里面顶开,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挣扎着爬出来,想拉车夫,被追来的子弹打倒在血泊里。
但更多的黄包车,像灵活的耗子,冲进了水沟尽头一片低矮破败的棚户区,消失在迷宫般的小巷中!
精瘦车夫拉着载着孩子的车,最后一个冲进一条堆满垃圾的死胡同。
他喘着粗气,一把掀开车底夹层活板。
两个孩子像受惊的兔子,从夹层里爬出来,小脸煞白,浑身发抖。
车夫从车座底下暗格里掏出两把铁锹,塞给大点的孩子一把,自己抡起另一把,对着胡同尽头一处被垃圾半掩的、毫不起眼的土墙根,死命地挖!
冻土坚硬,铁锹碰撞出火星!
几下刨开浮土和垃圾,露出一块腐朽的木板!
车夫一脚踹开木板!露出下面一个黑黢黢、散发着土腥味的地道口!
“下去!快!”
车夫把孩子推下去。自己也紧跟着跳下,反手将木板拖过来,尽量盖住洞口,又胡乱扒拉些垃圾掩盖。
地道里一片漆黑,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
车夫摸索着点燃一根随身带的蜡烛头,昏黄的光照亮了狭窄潮湿的地道。
他抓起一把预先堆在入口处的生石灰粉,狠狠撒在身后的地道入口处和脚印上。石灰粉吸湿发热,迅速掩盖了痕迹和气味。
“走!”
他哑着嗓子,拉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黑暗深处摸去。
地道壁上,渗出的水滴冰冷刺骨。
乱葬岗刑场,硝烟和恶臭还未散尽。
歪倒的绞架旁,刘瘸子的尸体早已被打成了烂肉,和冻土冻结在一起,只有那把豁口的开山斧,还斜插在血泊里,斧刃上沾着碎肉和冰渣。
十七个犯人,只救走九个,其余八人连同几个车夫,倒在血泊里。
日军和伪满警察像没头苍蝇一样在乱葬岗和棚户区搜索,除了几辆被打烂的黄包车空壳,一无所获。
地道口被石灰粉覆盖,毫无痕迹。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过冰封的松花江。
虎头要塞,核心指挥室。
饭塚朝吾捏着刚收到的密电,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电文简单:“刑场遭劫,九人逃脱,疑入地道。执行者刘瘸子,临刑高歌‘包龙图’,吸引火力就义。段鹏手笔。”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饭塚咀嚼着这句戏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巨大的要塞结构图,尤其是那个标着“毒牙?”的阴影区域。
一股冰冷的烦躁涌上心头。
段鹏…又是段鹏!
像条滑不留手的毒蛇,在暗处伺机而动!
连个快死的刽子手都能变成他的刀!
他烦躁地在厚厚的地毯上踱步。脚步声在空旷的指挥室里沉闷地回响。
绞刑架倒塌的画面,刘瘸子临死高歌的吼声,如同魔咒在耳边萦绕。
段鹏的触角,已经伸到了刑场,伸到了奉天!
他会不会…
已经嗅到了“冥河”的味道?
饭塚猛地停住脚步,走到巨大的保险柜前。
密码锁转动,沉重的柜门无声滑开。
那份印着猩红“绝密”封漆的厚重档案袋,静静躺在最底层。
梅津手书的“最终应急预案”几个字,在幽暗的灯光下,像凝固的血。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档案袋封皮。
一种强烈的不安和孤注一掷的冲动,如同冰与火在他体内交织。他几乎就要撕开封漆!
“报告!”副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饭塚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砰地关上保险柜门!
“进来!”
副官推门而入,脸色发白:“司令官阁下!核心区…‘祭品’…出现异常!三号样本…体征…体征急剧恶化!生命体征…快…快消失了!”
“什么?!”
饭塚的瞳孔猛地收缩!
三号样本…
那是“冥河”计划最关键的核心之一!
他一把推开副官,冲向通往核心区的厚重合金气密门!
“启动最高预案!封锁消息!快!”
他的咆哮声在走廊里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什么刑场!什么段鹏!
眼下都顾不上了!
“冥河”绝不能出任何岔子!
沉重的合金门在他身后无声闭合,将他彻底吞没在要塞山体最深处冰冷的阴影里。
那份被他匆忙关在保险柜里的“最终应急预案”,在绝对的寂静中,仿佛散发着无声的、致命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