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叹这天下苍生受惠之时,江湖中却流传着“南院大王叛国弑君”的流言——可笑那些曾蒙萧峰舍命相救之人,此刻竟也随波逐流,跟着鼓噪。世人多是如此,恩义易忘,旧伤方愈便忘了当初痛楚,倒像是从未受过他人恩惠一般......
萧峰死得决绝。那支穿心箭镞上寒光犹在,他伟岸的身躯已如断崖般轰然倾颓,竟不留半句遗言与这负他至深的尘世。便是自己这个遁入空门的生父,也是迟至数月之后,才偶然从寺中僧侣的闲谈间听闻噩耗!甚至没有再看一眼已出家为僧的生父。
七载寒暑,这位本该看破红尘的老僧,却因这段血泪往事,常在夜半惊醒。比起当年雁门关外误杀妻儿的痛楚,这桩惨事更如附骨之疽,令他昼夜难安。自那以后,藏经阁前常见他枯立的身影——时而对着北方天际喃喃自语,时而突然纵声长笑,惊得往来沙弥纷纷侧目。幸得那位曾与他势同水火的师兄了悟方丈时时相伴。若非了悟师兄以慈悲心化解,了尘大师怕是要在这无尽悔恨中了却残生了。
今日少林大会,一个身影让了尘手中的佛珠突然绷断。那青年眉宇间的英气,举手投足的气度,竟与当年的峰儿有七分神似!更令他浑身颤抖的是——当那青年施展降龙十八掌时,掌风中隐约传来的龙吟之声,分明是......
了尘深吸一口气,身形如一片落叶般飘下山岩,悄然跟了上去。
山路崎岖,晓蕾——如今扮作阿朱模样的女子——不时回头张望。她戴着人皮面具,眉眼间尽是阿朱的灵动,却多了几分阿朱不曾有的阴冷。
“娘子,怎么了?”天残的声音从人皮面具后传出,低沉中带着关切。
晓蕾娇媚一笑,挽住天残的手臂:“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山路难行,怕你累着。”她指尖不着痕迹地按在天残后颈的穴位上,一股内力悄然注入。
天残眼神恍惚了一瞬,随即恢复正常:“有娘子在身边,再难的路也不觉得累。”
走在后面的地缺——一个英俊的后生,但是两眼无神空洞——突然咳嗽两声:“姐姐,后面有人跟着。”
晓蕾眼神一凛,却不动声色:“小弟说笑了,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人?”
地缺无神的眼珠转了转,很是听话,不再言语。但晓蕾已经暗自警惕。她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嘴唇微动,用传音入密对白发红衣老仙道:“有人跟踪,准备应对。”
白发老仙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老朽早就闻到了秃驴的味道。”
山路转过一个弯,前方出现一片开阔地。晓蕾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对着空荡荡的山路朗声道:“大师跟了一路,不知有何指教?”
树影晃动,了尘缓步走出。他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老衲只是见几位施主行色匆匆,想问问是否需要帮助。”
天残上前一步,将晓蕾护在身后:“多谢大师好意,我们自有去处。”
了尘浑浊的双眼死死盯住天残的面容——那眉宇轮廓分明就是他的峰儿,只是面色惨白得不似活人。老僧粗壮的手指微微颤动,心中惊疑:莫非是张以假乱真的人皮面具?可世间怎会有如此精妙的易容之术?他喉头滚动,沙哑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这位施主的声音...老衲听着...好生耳术。”
晓蕾心中一紧,连忙插话:“大师认错人了,我家夫君自幼有疾,这是第一次出远门。”
了尘不为所动,向前迈了一步:“可否请施主摘下面具,让老衲一观?”
“面具?”晓蕾莲步轻移,将天残护在身后,朱唇微扬泛起一抹浅笑,“大师怕是看花了眼。我家相公生来便是这般容貌,何曾需要什么面具遮掩?”她纤纤玉指轻抚过天残面颊,指尖在夕阳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天残身形一晃,不自觉地后退半步。老僧灼灼的目光似要将他刺穿,令他心头没来由地一阵发紧。额角突突跳动,仿佛有万千思绪要冲破记忆的樊笼。他猛地抬手抚上自己的面庞——触手所及尽是粗糙的肌肤,与身上其他部位一般无二,哪来什么面具的痕迹?
了尘大师凝神注视着天残,心中愈发笃定此人来历蹊跷。他缓步上前,双手合十,慈声道:“这位女施主,老衲观你面容颇为眼熟。当年聚贤庄一役,我那孩儿峰儿曾携一重伤女子求医于‘阎王敌’薛慕华,那女子容貌与施主竟有九分相似。”
他目光如炬,语气却依旧平和:“只是老衲细察之下,发觉施主气息沉浑,与当年那姑娘的孱弱之态大不相同。不知可否请施主摘下面具,容老衲一辨真伪?阿弥陀佛。”
晓蕾深知当年萧峰为查清身世,在少林寺误伤阿朱后,心怀愧疚,带着奄奄一息的她千里求医于薛慕华。这段往事,对萧峰而言刻骨铭心,而晓蕾亦知晓其中曲折。此刻,她敏锐地察觉到天残神情恍惚,眼中尽是茫然,显然对这段过往毫无印象。若任由了尘大师继续追问,只怕会节外生枝。她眸光一冷,当即上前一步,语气疏离而坚决:“大师,萍水相逢,何必咄咄逼人?既然素不相识,不如就此别过!” 晓蕾说完,衣袖一拂,转身之际不着痕迹地向红衣白发老仙三人递去一个凌厉的眼神,示意他们拦住了尘大师。
红衣白发老仙三人正欲动作,了尘大师却突然抬袖一挥,粗壮的手指凌空点出,一道凌厉指风破空而去,直取天残面门。他口中低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老衲今日偏要看看,施主这脸上可藏着什么玄机!到底是不是我那峰儿!”天残本能地侧身避过,这一避之间,身形步法赫然是降龙十八掌的起手式。
了尘大师瞳孔骤然收缩,粗壮的身躯猛地一震,那熟悉的龙形气劲在他浑浊的眼中映出璀璨金光。“降龙十八掌!”他声音发颤,宽大的僧袍无风自动,“这世上能将降龙十八掌使得如此出神入化...除了老衲的峰儿,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