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镜片后的眸光沉静如深潭,不起一丝波澜,仿佛车间里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和昨夜操场的血腥都与她无关。
那股熟悉的、带着凉意的白玉兰幽香,如同一条无形的、带着冰棱的丝线,顽强地穿透了车间浑浊的空气和浓重的压抑感。
她手里拿着测量轴向间隙的专用塞尺组,动作精准地将不同厚度的塞尺片插入齿轮轴端面与轴承挡圈之间,动作稳定,一丝不苟。
阳光斜斜照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挺直的鼻梁,紧抿的唇线,以及握着塞尺的、骨节分明的手指——食指指腹边缘那道细微的划痕在光线下格外清晰。
一缕带着薄荷牙膏清香的气息,随着她专注的呼吸拂过张煜的脸颊。
“第三挡圈处,间隙0.05毫米,超差。”她清冷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清晰得如同冰珠落玉盘。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测量点上,仿佛那冰冷的金属间隙就是她世界的全部。
车间里压抑的沉默、保卫处干事审视的目光、昨夜的血腥传闻……似乎都无法侵入她那个精密、有序、冰冷的世界分毫。
张煜看着她沉静无波的侧脸,看着她颈侧那粒红得惊心的朱砂痣,心头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
在这令人窒息的恐惧和压抑中,她这份近乎冷酷的平静,竟诡异地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全感,却又让人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
“更换止推垫片,规格0.02毫米。”陈琛放下塞尺,声音依旧清冷无波,如同宣读一份冰冷的判决。
她转身走向工具柜,白球鞋踏在满是油污的水泥地上,发出规律而孤清的声响,在死寂的车间里格外清晰。
白玉兰的冷香留下微凉的轨迹,短暂地驱散了鼻尖的铁锈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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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礼堂后台,像一个巨大而光怪陆离的、正在经历最后调试却濒临崩溃的精密仪器内部。
巨大的暗红色天鹅绒帷幕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天光,无数盏功率强大的聚光灯、追光灯、旋转效果灯疯狂闪烁,将空间切割成支离破碎、剧烈晃动的光块与深不见底的阴影。
空气里浓烈地混杂着松香水的刺鼻、各种脂粉和发胶的甜腻香气、崭新布料染料的化学气息、陈旧布景的霉味,以及无数人体散发出的、蒸腾滚烫的汗水热浪和……一种焦躁不安的恐慌气息。
巨大的“时间齿轮”舞台主装置在复杂的机械传动下发出沉闷的轰鸣,旋转的速度似乎比平时更快,投下变幻莫测、如同巨兽獠牙般的阴影。
穿着各种夸张艳丽演出服的学生演员们像受惊的热带鱼,在狭窄的通道和堆满道具箱的角落间仓惶穿梭、呼喊、调整妆容,脸上浓墨重彩的油彩也掩盖不住眼中的慌乱。
化妆镜前反射着扭曲的五官。角落里,奇形怪状的道具堆积如山。
鼎沸的人声、导演通过扩音器发出的、带着破音和暴躁的吼声、各种乐器走调的试音、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急促脆响、道具搬动的碰撞声,汇成一片混乱不堪、充满歇斯底里气息的交响。
“灯光!c区追光!慢了半拍!跟上!跟上!”
“机械组!升降平台!卡顿了!快检查!”
“演员!演员就位!《钢铁玫瑰》开场倒计时三分钟!都他妈打起精神来!别跟死了爹妈似的!”
导演的咆哮通过高音喇叭响彻后台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末日来临般的焦灼。
张煜站在舞台侧翼光线昏暗的机械总控台前,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
空气里弥漫着电线胶皮因高负荷运转而散发出的浓烈焦糊气息,混合着后台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腻脂粉香。
他手指飞快地在布满按钮和推杆的控制台上操作,推动着负责张柠所在升降平台的液压杆。
液压系统发出不顺畅的、带着杂音的嗡鸣,平台上升的速度时快时慢。
“小工兵!平台!抖动!反馈信号不稳!怎么回事?!”张柠慵懒磁性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焦躁和穿透嘈杂的尖锐,猛地从张煜戴着的内部通讯耳机里传来。
张煜抬头望去。
张柠正站在离地五米高的升降平台上!
她穿着那身紧贴肌肤、由暗银色细小亮片缀成的流线型演出服,在数道强力追光灯的疯狂闪烁下,反射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冰冷而神秘的光泽。
但此刻,她美艳的脸上浓重的舞台妆也掩盖不住一丝苍白和紧绷。
她一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齿轮连杆保持平衡,一手拿着对讲机,身体随着平台的异常抖动而微微摇晃,那双惯常带着慵懒魅惑的凤眼里,此刻充满了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暗银色的亮片随着她的动作剧烈闪烁,如同濒临破碎的星河。
“液压压力不稳!可能是油路有空气或者泵阀故障!”张煜对着麦克风吼回去,声音淹没在后台的喧嚣里。
他手指更加用力地操作着控制推杆,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能感觉到平台反馈回来的异常震动通过控制台传递到指尖。
“快点!稳住它!彩排不能停!”张柠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和压抑的恐慌,“姐姐的身家性命……可都在这台破机器上了!”
她的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份惯有的慵懒魅惑荡然无存,只剩下舞台女王的强势面具下,一丝真实的脆弱。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浓郁的橘子糖清甜气息,混合着焦急而细弱的呼唤,努力地穿透后台震耳欲聋的喧嚣,从舞台下方巨大的阴影角落里传来:
“班长!班长!张煜!”
安静努力地仰着小脸,站在舞台下方巨大冰冷的钢架投下的深重阴影里。
她换了一条干净的浅紫色连衣裙,外面依旧罩着那件过于宽大的“后勤”工装围裙,显得她更加娇小单薄。
两条麻花辫梳得整整齐齐,但小脸上毫无血色,大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显然一夜未眠。
她怀里吃力地抱着那个巨大的、冒着丝丝热气的银色保温桶,盖子没盖严,浓郁的绿豆汤清香飘散出来,混合着她身上固执的橘子糖甜腻气息。
上方刺眼的聚灯光束疯狂闪烁晃动,偶尔扫过她,照亮她写满恐惧、担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坚持的小脸。
“班……班长……汤……”她的声音在巨大的轰鸣和喧嚣中被挤压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重的哭腔和颤抖,“你……你小心……小心啊……”
她小小的身影,在高大冰冷的钢铁舞台、疯狂闪烁的光影丛林和周围高大忙碌的人影映衬下,脆弱得像狂风暴雨中的一株小草,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固执的关切。
那混合着绿豆汤清甜和橘子糖香的温暖气息,像一道微弱却无比执拗的烛火,在冰冷、炫目、充满焦躁与危险的机械丛林中,艰难地摇曳着。
张煜站在高高的、布满冰冷按钮的控制台前,耳机里充斥着张柠带着电流杂音的恐慌命令和导演的咆哮,鼻尖萦绕着电线焦糊和脂粉的甜腻,眼前是张柠在五米高空因平台抖动而摇晃的惊险身影。
而下方,是安静那仰起的、布满泪痕和恐惧、却依旧固执地守望着他的小脸。裤袋里,那枚温润的黄铜小齿轮此刻冰凉刺骨。
后背昨夜被泪水濡湿的地方,似乎再次感受到了那份滚烫的惊恐。
口腔里的铁锈味更加浓重。蓝山淬火幽蓝的、充满暴戾与疲惫的眸子,如同冰冷的烙印刻在脑海。
温阳的警告如同紧箍咒般收紧。
“稳住!张煜!给我稳住!”张柠带着惊恐的尖叫再次刺穿耳机!
张煜猛地回神,一股狠劲涌上心头。他不再尝试精细调节,而是猛地将控制液压压力的主推杆推到底!
液压系统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压力瞬间飙升!
剧烈抖动的升降平台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强行按住,猛地一滞,然后带着一种不自然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强行稳定在了预定高度!
平台上,张柠惊魂未定地抓紧连杆,饱满的胸脯剧烈起伏,暗银色的亮片随着喘息闪烁着惊心动魄的光芒。
她看向下方控制台方向的张煜,美艳的脸上残留着恐惧,但那双凤眼里,却瞬间燃起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更加炽热的、混合着感激和某种危险征服欲的光芒!
她涂着深酒红色蔻丹的手指,对着张煜的方向,极其隐蔽而充满暗示地……做了一个飞吻的动作!红唇在强光下勾起一个惊心动魄的、带着致命诱惑的弧度。
“灯光!音乐!演员!Action!”导演的咆哮如同发令枪!
激烈的电子乐如同钢铁洪流般倾泻而下!
炫目的灯光疯狂闪烁!
张柠在五米高的平台上,随着第一个重音鼓点,做出了一个充满力量与柔韧的起手式,暗银亮片瞬间爆发出瀑布般的寒光!
喧嚣震耳欲聋,淹没了后台的一切。
张煜站在震动的控制台前,汗水浸透了后背。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安静还抱着那个巨大的保温桶,小小的身体在疯狂的灯光和音浪中微微发抖,却依旧固执地仰着头,在变幻的光影中,执着地寻找着他的身影,小脸上泪水混合着恐惧和担忧,无声地流淌。
这沉重而滚烫、充满暴戾、恐惧、危险诱惑与无声守望的夜晚,如同那强行稳定却发出呻吟的升降平台,在巨大的喧嚣中,艰难地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裤袋里那枚冰凉的小齿轮,仿佛也感受到了这份巨大的张力,沉重得如同千钧。
重生在这个平行空间的夜晚,那些冰冷齿轮的缝隙里,悄然绽放的“野蔷薇”,在血色与泪水的浇灌下,在危险诱惑的撩拨中,在无声守望的微光里,正挣扎着,绽放出更加复杂、更加令人窒息、却也更加惊心动魄的……血色之花。
……
1996年10月17日的晨光,像一块被松江深秋寒气浸透、沉重而晦暗的铅板,沉沉地压在铁北二路之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凝滞的、混合了煤渣微腥、食堂粥饭寡淡气息与……浓重消毒水味的冰冷。
斯大林街旧名的最后一丝尘埃,彻底被昨夜那场席卷校园的恐惧风暴碾碎、冻结。
松江机械学校的脉搏,在运动会正式开幕日的鼓点与文艺汇演最终彩排的倒计时中,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被强行压抑的搏动。
张煜推开309宿舍沉重的木门,吱呀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晨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毫无暖意的光斑。
宿舍如同冰窖。
王亮赤膊套着海魂衫背心,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折腾他的哑铃,只是佝偻着背坐在床沿,眼神空洞地盯着自己沾满机油污迹的双手,手指神经质地互相搓揉着。
冯辉蹲在角落,厚瓶底眼镜滑落鼻梁,他却没有推上去,只是盯着面前摊开的《理论力学》扉页,书页空白处被他用铅笔无意识地画满了杂乱的线条和扭曲的几何图形。
王岩的宝贝足球孤零零地滚在墙角,他本人则抱着膝盖蜷缩在上铺,下巴抵着膝盖,眼神涣散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脸上没了任何嬉笑的痕迹。
吴东更是反常,他那印着鲜红“奖”字的搪瓷盆被倒扣着塞在床底最深处,仿佛那是一件需要掩埋的罪证。
他背对着门躺在床上,被子蒙过头,只露出一撮炸毛的板寸,身体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微微颤抖。
任斌依旧坐在床沿,用那块洗得发白起毛的旧绒布擦拭着全家福相框。
只是动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用力,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得近乎凝固,如同寒潭深处的冰。
角落里,罐头台灯的光晕微弱。何木的刻刀和黄杨木野蔷薇半成品被一块深蓝色的粗布仔细盖住,如同掩埋。
雁洋的凤凰205相机连带着背包一起塞进了柜子最底层。
“安静。”靠窗上铺传来温阳冷硬如万年玄冰的低喝。
他已换上浆洗笔挺的蓝布工装,袖口一丝不苟挽到肘部。
他背对着众人,面朝墙壁,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
枕边,那枚黄铜水平仪反射着死寂的光泽。
黄铜烛台底座上,“±0.00”刻痕旁,橘黄糖纸、深酒红蕾丝碎片、那片沾着油污的深蓝棉布碎片,以及那片印着模糊小熊图案、边缘沾着可疑暗红污渍的透明糖衣,构成一幅在晨光下无声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静物画。
“操场集合。运动会开幕式流程,不得有误。”他的声音比昨夜更加冰冷、简短,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出,带着不容置疑的、近乎残酷的威压。
“昨夜之事,禁言。违者,严惩。”最后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匕首,在死寂的宿舍里留下冰冷的寒芒。
无人应答。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任斌擦拭相框时布料与玻璃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
张煜拿起运动外套,后背仿佛还残留着昨夜安静泪水冰冷的触感和控制台震动的余波。
口腔里的铁锈味浓重得令人作呕。裤袋里,安静的白手帕、黄莺的钢管和蔷薇果,如同冰冷的刑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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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场的景象,如同一场盛大的葬礼前奏。
巨大的红色横幅“松江机械学校第十九届秋季运动会”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猎猎作响,鲜艳得刺目。
煤渣跑道被打扫得异常干净,甚至泛着不自然的暗光。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试图掩盖某些无法言说的东西。
跑道内侧靠近实习车间西侧的围墙下,那片区域被崭新的、醒目的黄色警戒带封锁!
几处深褐色的污渍被厚厚的石灰粉覆盖,像几块丑陋的白色补丁,突兀地钉在暗红色的跑道上。
穿着深蓝色校服的学生们按照班级方阵集结,人头攒动,却诡异地没有太多喧哗,只有压抑的窃窃私语和无数道或惊惧、或探究的目光,如同探针般扫过那片禁区,又迅速移开,带着心照不宣的恐惧。
张煜站在机械系96级的方阵中,感受着周遭沉重的气氛。
后背仿佛被无数道目光刺穿。
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几个同学的低声议论,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听说了吗?刘强那手……废了……”
“保卫处问了一夜话……车间那边的人嘴都跟焊死了一样……”
“太狠了……那女人就是个疯子……”
“嘘!小声点!不想活了?没听温阎王说……”
议论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刀刃切断。
一股混合着机油、冷冽山茶花和淡淡血腥味的危险气息,如同实质的寒流,骤然席卷了方阵边缘!
张煜心头一凛,猛地侧头。
蓝山!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机械制造系94级的方阵前列。
依旧穿着那件半旧的黑色皮夹克,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领口磨损的深灰色高领毛衣,下身是那条标志性的深蓝色工装裤,裤脚塞在沾满新旧油污的高帮工装靴里。
乌黑的长发随意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凌乱地垂在苍白的脸颊旁,眼下带着浓重的、化不开的乌青,脸色憔悴得如同大病初愈。
但那双淬火幽蓝的眸子,此刻却如同冰封的火山口,布满了蛛网般的猩红血丝,冰冷、疲惫、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凶兽般的警惕与戾气!
她的右手,赫然缠着厚厚的、浸出点点暗红色血迹的白色绷带!
绷带缠绕得极其潦草,边缘甚至沾着黑色的油污。
她就那样沉默地站着,身姿挺拔,却像一柄伤痕累累却依旧锋芒毕露、沾着血迹的残剑,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恐怖气息。
那股混合着机油、山茶花、血腥和浓重戾气的危险气息,如同无形的力场,将她周围几米内的空间都冻结了!
94级方阵的学生们下意识地与她拉开了更大的距离,眼神躲闪,噤若寒蝉。
整个操场的气氛,因为她的出现,瞬间降到了冰点!
张煜的目光死死盯在她缠着绷带的右手上。
昨夜强行推压液压杆时,那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他虎口发麻的触感再次清晰!
蓝山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全场,带着审视和警告。
当那淬火幽蓝、布满血丝的眸子扫过张煜所在的方阵时,似乎极其短暂地停顿了半秒!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冰冷的警告、深重的疲惫、一丝被压抑的暴怒,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困兽般的烦躁!
随即,目光移开,如同刮过一片无足轻重的尘埃。
但那瞬间的交错,却让张煜的心脏如同被冰冷的铁爪攥紧!
开幕式冗长的领导讲话在压抑的沉默中进行,如同念着沉闷的悼词。
当轮到运动员代表宣誓时,黄莺那熟悉的身影走上了主席台。
她穿着那身明黄色的田径背心和短裤,蜜色的肌肤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有些黯淡,脸上努力维持着往日的飞扬神采,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和凝重。
她饱满的胸脯随着深呼吸起伏,握拳宣誓的手臂肌肉线条绷紧。
“我代表全体运动员宣誓……”她的声音依旧清亮,带着力量感,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恣意,多了几分刻意强调的坚定,“……服从裁判,尊重对手,顽强拼搏……”
她的目光扫过台下,当掠过那片被石灰粉覆盖的禁区时,声音似乎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握拳的手指也下意识地收紧,饱满的胸脯起伏更加明显。
“……赛出风格,赛出水平!为机械系争光!”
她的宣誓铿锵有力,试图点燃场内的气氛。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带着敷衍和心不在焉。
黄莺站在台上,明黄色的身影在灰暗的背景中显得格外醒目,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孤立无援。
她看向张煜的方向,眼神里带着一丝寻求支持的意味,但张煜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深处那份被强行压下的忧虑——对蓝山的恐惧,对昨夜阴影的忌惮,以及对即将开始的、被血色笼罩的运动会的不安。
开幕式在一种近乎草率的氛围中结束。人群如同退潮般涌向各自的比赛场地或训练区域,但那股沉重的压抑感并未消散,反而随着运动的展开,如同无形的铅云,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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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铅球投掷区,像一个被遗忘的、充满消毒水味的角落。
空气里弥漫着橡胶、金属的冰冷气息和淡淡的石灰味。
巨大的红色横幅下,只有寥寥几个参赛者和工作人员。
加油助威声稀稀拉拉,带着敷衍。
陈琛的身影依旧如同那道清冽的风景线,矗立在投掷圈旁。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裤和同色短袖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两截在灰白天光下显得更加冷白的莹润小臂。
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成低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颈项线条,颈侧那粒小小的朱砂痣红得惊心,仿佛这灰暗世界里唯一一点凝固的火焰。
她正一丝不苟地监督着选手试投后的场地测量,动作精准稳定,如同设定好的精密程序。
一缕白玉兰的冷香,顽强地穿透消毒水的刺鼻和赛场的沉闷,带来一丝令人心颤的凉意。
张煜作为裁判助理,在一旁记录数据。他的目光落在陈琛专注的侧脸上,看着她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以及握着记录板、食指指腹边缘那道细微划痕的右手。
在这片被恐惧笼罩的赛场上,她这份近乎冷酷的平静,如同暴风眼中唯一静止的点,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吸引力。
“编号A-103,试投成绩,12.35米。”陈琛清冷的声音清晰地报出数据,毫无波澜。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投掷区!
是朱莓!
她依旧裹在那件宽大得不像话的深蓝色工装外套里,像套在一个巨大的布袋里。
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小脸上满是泪痕和惊恐,大眼睛红肿,眼神涣散,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旧报纸胡乱包着的、四四方方的东西。
“学……学长……”她一眼看到了张煜,如同溺水者看到了浮木,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宽大的裤腿绊得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她冲到张煜面前,小手死死抓住张煜的胳膊,冰凉的手指带着惊人的力度,浓郁的奶香和蜂蜜蛋糕的甜腻气息被浓重的恐惧和泪水味彻底掩盖。
“莓莓?”张煜心头一惊,扶住她单薄颤抖的身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朱莓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眼神惊恐地扫视着四周,仿佛在躲避什么看不见的恐怖之物。
她将怀里那个用旧报纸包着的东西猛地塞到张煜手里,声音带着极致的恐惧和颤抖,语无伦次:“给……给你!蓝山姐姐……她……她流血了!好多血!手……手黑黑的……她不让莓莓看……不让莓莓靠近……她好凶……好可怕!像……像要吃人!”
她的小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泪水汹涌而出,“这个……这个莓莓偷偷拿出来的……蓝山姐姐藏起来的……上面……上面有画!好……好可怕!”
她说完,如同被烫到般猛地松开手,惊恐地看了一眼张煜手里的东西,又如同受惊的小鹿般,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投掷区,宽大的外套和裤腿在灰暗的天光下拖曳着,小小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人群中。
张煜低头看向手中那包用旧报纸胡乱包裹、沾着点点新鲜暗红色血迹和黑色油污的东西。
纸张粗糙的触感和那粘腻的触感让他胃部一阵翻涌。
他下意识地看向陈琛。
陈琛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张煜手中那包沾血带油污的旧报纸,镜片后的眸光沉静无波,如同看到一件需要处理的异常物品。
她的视线在报纸包裹物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不到半秒,随即移开,精准地落在投掷圈内一名刚完成试投的选手身上,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毫无波澜:“落点标记。测量员,就位。”
仿佛刚才那场充满恐惧的插曲从未发生。白玉兰的冷香依旧稳定而清冽。
张煜捏紧了手中那包沉重而粘腻的旧报纸,指尖能感受到里面硬物的轮廓。
朱莓惊恐的泪眼和语无伦次的哭诉,蓝山缠着血绷带的右手和淬火幽蓝眸中的暴戾,陈琛那近乎非人的平静……巨大的谜团和冰冷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口腔里的铁锈味浓重得几乎让他窒息。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灰蒙蒙的赛场,仿佛看到实习车间那巨大而沉默的轮廓,如同一头蛰伏在阴影中、舔舐着伤口的凶兽。
温阳枕边那片沾着暗红污渍的小熊糖衣,在此刻散发出不祥的光芒。
这沉重而滚烫、被血腥、恐惧与冰冷谜团包裹的运动会开幕日,仅仅是一个巨大漩涡的开端。
裤袋里那枚冰凉的小齿轮,仿佛也预感到风暴的来临,沉重得如同坠入深渊。
……
朱莓那惊恐的泪眼和语无伦次的哭诉,如同冰冷的针,狠狠刺入张煜的神经。
手中那包用旧报纸胡乱裹着、沾着新鲜暗红血迹和黑色油污的东西,沉甸甸、粘腻腻,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味和隔夜机油的气息,像一块刚从凶案现场挖出的证物。
陈琛那近乎非人的平静,蓝山淬火幽蓝眸中燃烧的暴戾与疲惫,温阳枕边沾着暗红污渍的小熊糖衣……无数冰冷的碎片在脑海中疯狂碰撞,发出刺耳的尖啸。
投掷区稀稀拉拉的加油声和铅球落地的闷响,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
张煜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消毒水味灌入肺腑,却无法压下胃部的翻江倒海和心脏擂鼓般的撞击。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陈琛沉静无波的侧脸上移开,那抹颈侧的朱砂痣在灰暗天光下红得刺目。
他攥紧手中的包裹,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粘腻的血油触感透过粗糙的报纸渗入皮肤。
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大步走向操场边缘那排低矮的红砖平房——体育器材储备室。
午后人迹罕至,那里是唯一能短暂避开所有目光的地方。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浓烈的橡胶、防滑粉、旧皮革和灰尘混合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
高高的窗户透进几束惨淡的天光,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厚重尘埃。
巨大的鞍马、跳箱如同沉默的巨兽投下阴影。
成排的铁架上,铅球、铁饼、标枪冰冷的金属光泽在昏暗中闪烁。
张煜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粗重地喘息。
器材室死寂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他走到最里侧一排堆放旧体操垫的角落,这里光线最为昏暗,被厚厚的灰尘覆盖的墨绿色垫子散发着霉味。
他蹲下身,将那个沾血的包裹放在垫子上,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一层层剥开被血油浸染得发黑发硬的旧报纸。
包裹的核心,是一个深蓝色的硬质塑料文件夹,边缘磨损得厉害。
文件夹表面,赫然用黑色的记号笔,潦草地写着一个巨大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单词:
> **dANGER!**
字母的笔画粗粝、扭曲,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一道狰狞的伤口。
文件夹的扣带已经断裂,沾染着大片暗褐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迹,与新鲜的暗红和油污混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斑驳。
张煜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屏住呼吸,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挑开文件夹破损的封面。
里面是一叠厚厚的、边缘卷曲泛黄的图纸。图纸的材质是那种老式的、带着网格线的描图纸。
然而,映入眼帘的,并非预想中冰冷的机械线条。
最上面的一张图纸,被大片的、暗红发黑的污渍覆盖!
那污渍呈喷溅状,边缘已经氧化成深褐色,中心部分却还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如同凝固的血浆!
这恐怖的污渍几乎吞噬了图纸四分之一的内容,只留下边缘一些模糊不清的、用极细的绘图铅笔勾勒出的线条和标注。
线条异常复杂、精密,交织缠绕,构成某种令人费解的几何结构,其复杂程度远超张煜在实习车间见过的任何机械图纸。
一些标注是德文缩写,夹杂着意义不明的数字和符号,如同某种晦涩的密码。
在图纸未被血迹污染的右下角空白处,潦草地画着一个扭曲的、如同被利爪撕扯过的齿轮图案,旁边用铅笔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字迹因为沾血而模糊不清,勉强能辨认:
> **… nicht verraten… (不要背叛…)**
> **… maschine lebt… (机器是活的…)**
> **… der Schlussel… (钥匙…)**
德文!张煜的瞳孔骤然收缩。
松江机械学校,一个普通的北方工科院校,怎么会流出如此精密、带着德文标注、又被大片血迹覆盖的诡异图纸?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手指因为紧张而冰冷,轻轻翻开第二张。
第二张图纸稍微“干净”些,但也被油污和少量溅射状的血点污染。
图纸上清晰地绘制着一个极其精密的、多级行星齿轮减速箱的内部结构!
其设计之精妙、公差标注之严苛(微米级!)、材料热处理要求之特殊(标注着张煜从未见过的合金牌号和淬火曲线),都透着一股远超这个时代普通工业水平的、冰冷而危险的气息!
在图纸的角落,同样画着那个扭曲的齿轮标记,旁边用红笔圈出了一个极其微小的、位于行星架轴承座内部的异常结构点,旁边标注着:
> **Fehlerstelle! (故障点!)**
> **Achtung! Resonanzgefahr! (注意!共振危险!)**
第三张图纸,则让张煜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一张手绘的、极其潦草的示意图,用不同颜色的铅笔标注着复杂的能量流动和应力分布曲线!
图纸的核心,赫然是那个扭曲的齿轮标记,被描绘成一个巨大的、如同心脏般搏动的核心!
无数扭曲的线条从它延伸出去,连接着一些意义不明的几何体(像某种生物组织?)和标注着“Kontrolle (控制)”、“Energie (能量)”、“Zerst?rung (毁灭)”的方块。
整张图纸弥漫着一种疯狂、混乱、却又带着某种病态精密感的氛围,像是一个精神错乱的工程师在描绘他理解的“生命”。
在图纸最下方,用颤抖的笔迹写着几行字,混杂着德文和中文:
> **… es ist kein maschine… (它不是机器…)**
> **… es schl?gt… es hungert… (它在搏动…它在饥饿…)**
> **… Schlussel ist die Kontrolle… ist die Vernichtung… (钥匙是控制…也是毁灭…)**
> **…蓝山…找到…阻止…否则…全都…**
“蓝山”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张煜的视网膜上!
最后几个字被大片的墨渍和一道深深的、仿佛被指甲疯狂抓挠过的划痕彻底破坏,只留下无尽的恐怖想象空间。
文件夹的最后一层,并非图纸。几张沾血的旧报纸下面,散落着几块冰冷的金属碎片!
张煜小心翼翼地拨开报纸。那是几块大小不一、边缘扭曲撕裂的黄铜和硬化合金钢碎片!
最大的一块,隐约能看出是一个破碎齿轮的局部,齿廓异常尖锐,带有一种非标准的、充满攻击性的角度设计。
碎片的断裂面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状态——一部分是正常的、带着金属光泽的脆性断裂,而另一部分靠近齿根的区域,却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高温熔融后又瞬间冷却的玻璃态!
仿佛在巨大的力量冲击下,金属内部发生了某种无法理解的、瞬间的相变或能量释放!
碎片上同样沾着暗红的污渍和黑色的油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