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现时,风,最先醒来。
刘古的白袍被沙粒摩挲出细碎的声响,他睁开眼,看见焚离正用仁念叨的刀尖在沙地上勾画着什么。
昨夜篝火的余烬还带着零星红光,像散落的星子。
\"在画地图?\"刘古凑近,发现那些线条勾勒的竟是土洲的地脉走向。
焚离摇头,刀尖轻点一处。
\"牧民说,往西三十里有片绿洲。\"他顿了顿,\"假的。\"
风送来远处驼铃的声响。两人收拾行装,朝着驼铃的方向走去。沙丘在晨光中呈现出流动的金红色,仿佛大地的呼吸。
正午时分,他们遇见一支商队。
刘古本着漫游的原则,拉上焚离加入了商队。
十二匹沙驼排成长列,驼峰间绑着彩绘的陶罐。
领队的老者面庞如干裂的树皮,见到生人也不惊慌,只是用枯枝般的手指指了指驼队最后的空鞍。
\"捎你们到青岩镇。\"老人的声音像砂纸摩擦,\"我有酒,换故事。\"
焚离哪料老人居然是这样的性情中人,不由一笑。
他讲了个金洲的传说——关于王朝交替,女儿削肉还母,最后坐上了帝位。
老人听完摇头,他也知道这哪里是什么故事,可能和金洲的战争有关。
不敢多闻多听,老人把目光随向刘古。
\"我讲个风的往事吧。\"刘古摘下一片袖角,任其在风中舒展成飞鸟的形状,\"从前有缕迷路的风,在沙漠里绕了九十九年……\"
那年的风卷过龟裂的土地,伴着流动的沙。
他口中的飞鸟,其实便是永不姑息的风。
“叮呤——”
当布鸟第三次掠过最高的沙丘时,老人终于点头。驼铃再响,商队缓缓西行。
青岩镇的房屋全用赤褐色砂岩垒成,远远望去像一堆燃烧的炭火。镇中央有口古井,井沿被绳索磨出深深的凹痕。
\"花岗岩的碎屑。\"刘古摩挲着井沿上泛着赤红光泽的颗粒,\"难怪能在这般干旱处存在。\"
几个孩童围着井台追逐,赤脚踩在晒得滚烫的石板上竟不觉疼。
他们的腰间别着陶笛,跑动时发出空灵的声响。焚离注意到每个孩子的脚踝都系着红绳,绳上串着灰白的骨片。
\"旱季时生的孩子...\"卖水的老妪顺着他的目光解释,\"踝骨铃能唤雨。\"
她舀起一瓢井水,递给这二位一眼便可看出的异乡人,道:\"要尝尝吗?带着大地的记忆。\"
焚离没有说话,默默接过这一瓢水。
水很凉,有股铁锈味。
焚离喝到一半突然僵住——水底映出的不是他的倒影,而是一张模糊的女子面容。
老妪笑着取回水瓢:\"看,井记得每个过客。\"
……
日落前,他们登上镇西的了望台。
整片戈壁在夕照中宛如熔化的铜汁,远处隐约可见木洲的绿色边界。风突然变得湿润,携来草原的气息。
\"土洲人管这叫『呼吸时分』。\"刘古的白袍被吹得鼓起,\"据说此刻站在高处,能听见大地的心跳。\"
焚离闭目倾听。
风声里混杂着陶笛的呜咽、沙驼的响鼻、井水坠回深潭的叮咚。更远处,或许还有草原上牧人呼唤羊群的悠长调子,以及他们永远听不懂的古老歌谣。
当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无数萤火般的微光从沙地升起——那是夜行的沙蝎背甲反射的星光。
\"明天……\"焚离望着逐渐亮起的星辰,\"该去找真正的绿洲了。\"
刘古笑而不语,只是将一枚骨片抛向风中。那骨片旋转着,最终指向北方。
夜风里,不知谁的陶笛又响了起来。
……
二人简单地告别了商队,这场相遇,不过是夜风中的一个小插曲……
拂晓前的沙漠是最冷的。
焚离裹紧衣袍,看着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结成霜。刘古蹲在沙丘背面,正用手指丈量着一株倔强生长的沙棘——它的根系裸露在外,却依然挂着两颗通红的浆果。
\"尝尝?\"刘古摘下一颗抛过来,\"土洲的太阳都藏在果实里。\"
果子入口的瞬间,焚离的舌尖先尝到刺痛般的酸,继而泛起奇异的甘甜。浆液滑过喉咙时,他恍惚听见某个女子在轻笑:\"沙漠的果实要配着晨露吃……\"
这点幻觉对于已入灵神的焚离,转瞬即至。
不过,从此刻开始,焚离确信,土洲的大地里,绝对残存着神明的气息。
先前所遇见的种种都表明,这些醇厚的信仰在土地上生根发芽。
无论是水井也好,植被也好。
似乎都指向一个温暖的怀抱,大地母亲。
……
正午的烈日把空气烤得扭曲。
远处突然浮现一片蓝汪汪的湖水,岸边垂柳依依,甚至能看见白鹭掠过水面。
刘古靠远处传来的风息,便能知道这属于水的部分是虚幻的。
至于焚离,在他的眼中,那只是一块不平的沙地。
焚离指了指靠肉眼才能看到的绿洲,道:“那里好像藏了……”
话音未落,湖面突然掀起沙浪。一匹完全由流沙构成的巨马破水而出,鬃毛是飞扬的黄沙,眼窝里闪烁着流沙般的微光。
它绕着幻象中的湖泊奔跑,每一步都踏出真实的涟漪。
\"沙马。\"刘古的袖中飞出几缕风丝,\"沙漠的记忆有时会活过来。\"
风丝缠绕住沙马的瞬间,幻象崩塌。漫天沙尘中,焚离似乎看到了一具青铜制成的面具。
……
傍晚时分,他们在一处风化岩壁下歇脚。
岩壁上刻着古老的壁画:一群小人围着篝火跳舞,火焰的形状却是倒置的树。最古怪的是所有人物都没有五官,只有掌心刻着眼睛。
\"这是土洲的什么信仰呢……\"刘古拂去角落的沙土,露出后来添加的彩绘——一个穿星纹袍子的旅人正在给无面者们画上笑脸。
“陨星?”
不过想来也是,陨石陨石,最主要的元素也就是土。况且,目前来看,土洲实在是太容易发展宗教了。
焚离的指尖划过这些颜料,岩画突然渗出泪水般的液体。那些\"眼泪\"在在焚离的精神之海里汇聚成一句话。
\"当画师完成最后一笔,被遗忘的将归来。\"
“这份古老,想来也是接壤的。”焚离看着这场似乎如同预言一样的壁画,“或许在他们眼中,世界末日的景象就是天地倒转。”
“那还真有意思,不过这幅画可能再没有绘制完成的机会了。”刘古自然也感觉到了壁画中蕴藏的精神力,他伸手唤起微风,这些沙岩上的壁画,几乎一瞬间就化作了漫天粉尘……
星辉越来越繁盛,二人便在此处扎营。
沙漠的夜空低垂,银河仿佛触手可及。刘古解下腰间酒囊,里面装的是青岩镇的井水。奇怪的是,此刻倒出来的液体却泛着淡蓝色微光。
\"来自信仰的馈赠。\"他仰头饮下一口,\"白昼吸饱阳光,夜晚就变成星酿。\"
焚离接过酒囊时,发现囊底沉着几粒沙金,拼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远处传来沙狐的呜咽,忽近忽远,像在讲述某个失落的传说。刘古的白袍铺展在沙地上,被夜露浸出深色的痕迹,宛如正在书写无人能懂的文字。
\"明天……\"焚离望着开始偏移的星斗,\"该去找关于那生死神的……\"
他突然住口,因为一颗流星正划过天际——那光芒不是常见的银白色,而是如雷霆般的蓝色。
刘古的眼中映着流光:\"看来有人比我们更着急。\"
夜风卷起细沙,轻柔地掩埋了未尽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