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已定,多言无益。
那缕承载着他意识的心神,开始如同潮水退去般,悄无声息地从这片扭曲的纳垢花园中抽离、淡化、最终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几乎就在李长生的心神彻底离开、与这片囚笼空间的联系完全断绝的下一秒。
花园中那原本就甜腻腐朽到令人窒息的空气,骤然变得更加粘稠、沉重,仿佛化为了实质的胶状物。
地面上那些妖异的菌菇疯狂地膨胀、收缩,喷吐出更多的孢子与脓液;空中的水晶花瓣上的腐朽菌丝如同活过来的毒蛇般剧烈蠕动;脓液之河沸腾翻滚,冒出更多咕嘟作响的气泡。
一个庞大、臃肿到难以形容、浑身洋溢着无尽“慈爱”却又让任何健全灵魂本能感到极端厌恶与恐惧的身影,仿佛是从花园的每一寸腐败、每一滴脓液、每一缕病态甜香中自然生长、汇聚而成,缓缓在伊莎的面前凝聚、显现。
祂的身躯由无数不断生灭的、流着黄绿色脓水的疖子,溃烂翻卷却奇异“盛开”的伤口,欢快蠕动、肥硕白嫩的蛆虫,以及色彩艳丽、形态扭曲、散发着浓烈香气与腐败气息的怪异花朵构成,正是瘟疫与慈父之神,纳垢。
祂发出低沉、和蔼、仿佛充满了对所有生命无限关怀与理解的笑声,但那笑声却能让聆听者的灵魂冻结、理智崩坏。
祂那巨大、流淌着不知名粘液、仿佛由无数病眼组成的复眼,“看”向重新低下头、恢复成痛苦凝固姿态的伊莎:
“我亲爱的孩子,我花园中最珍贵、最美丽的花朵……刚才,是不是有一只非常、非常小的,不请自来的‘虫子’,用它微不足道的气息,打扰了你永恒的宁静与沉思?”
祂的语气温柔得如同最慈祥的长者,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了一切、掌控着一切的玩味与戏谑,“何必抗拒呢?”
“成为我的从神吧,与我,与你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分享这真正永恒、无限的生命活力,将这甜美、丰饶的腐朽与无差别的慈爱,播撒到冰冷银河的每一个角落,温暖每一个孤独的灵魂……那该是多么和谐、多么美好的一幅景象啊,不是吗?”
伊莎纹丝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绝美雕塑,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只有那周身萦绕的、微不可察却异常顽固的纯净生命气息,如同最无声的宣言,对抗着纳垢无所不在的腐蚀与诱惑。
她用最彻底的沉默,作为最坚定、最不屑一顾的拒绝。
纳垢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或生气,只是再次发出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灵魂战栗的慈祥笑声,仿佛在包容一个调皮孩子的任性。
祂那庞大可怖的身躯开始缓缓消散,重新化入花园的每一处腐败细节之中,仿佛从未凝聚。
但伊莎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一直笼罩着她、侵蚀着她的监视与压制之力,在刚才那短暂的“异常”之后,似乎变得更加严密、更加粘稠、更加无孔不入了。
然而,在她心灵的最深处,一粒名为“希望”与“约定”的种子,已经在坚冰之下悄然埋藏。
***
外界,废弃的中转站,时间仅仅过去了仿佛一两个心跳的间隔。
就在李长生的心神彻底回归雷恩本体、完成了那跨越维度的对话与交易的瞬间,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地在雷恩心中响起,只有简单的两个字:
“好了。”
这两个字如同解除紧箍咒的咒语,又像是赦免的宣告。
雷恩浑身一个激灵,仿佛从一场荒诞而漫长的梦境中被猛地拽回现实。
他像被烙铁烫到一样,骤然松开了扶着玛丽后颈的手,同时身体如同弹簧般向后弹开,瞬间拉开了与玛丽之间的距离,结束了那个对他而言无比漫长、充满了矛盾与压力的吻。
他的脸颊、耳朵乃至脖颈,此刻不受控制地滚烫发红,血液似乎全部涌上了头面。
他眼神慌乱地瞥向一旁锈蚀的集装箱,又迅速移开,完全不敢去看玛丽此刻的表情,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既有任务完成的虚脱感,更有强烈的羞耻和不知所措。
刚才那“伸舌头”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唇齿间,让他头皮发麻。
玛丽先是依旧呆呆地站在原地,维持着刚才被亲吻时的姿势,仿佛一尊突然被施了定身法的精美玉雕。
碧绿的眼眸失焦地望向虚空,里面倒映着破碎的天光与锈迹,似乎还在消化刚才那超越所有认知的突发事件。
几秒钟后,如同延迟的爆炸,强烈的生理反应和心理冲击才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迟来的、鲜艳的红晕如同最炽烈的晚霞,以惊人的速度从她白皙的脖颈蔓延而上,迅速染红了她的脸颊、耳根,甚至连精巧的锁骨附近都泛起了淡淡的粉色。
她猛地抬手,用手背用力地擦了擦自己的嘴唇,动作带着一种下意识的、想要抹去什么痕迹的慌乱。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胸膛微微起伏。
那双终于重新聚焦的碧绿眼眸,此刻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情绪风暴——震惊尚未完全退去,羞恼如同火焰般腾起,浓浓的疑惑与不解交织其中,甚至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因过于意外而导致的轻微慌乱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你……你……”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干,尝试了几次,才终于找回了完整的音节和质问的语调,不自觉地拔高了音调,带着明显的颤音和无法置信,“你干嘛呀!”
话音落下的同时,她仿佛才真正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身体本能地向后又退了一小步,脚下不小心踢到一块松动的金属碎片,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中转站里格外清晰。
这一步,不仅拉大了与雷恩的物理距离,更像是在心理上重新划出了一条警戒线。
她用一种全新的、充满审视、警惕甚至带着点看“危险分子”或“突发恶疾患者”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面红耳赤、眼神躲闪的雷恩,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临时搭档。
那眼神分明在说:你到底哪根筋搭错了?
还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体了?
李长生并未对那突兀的指令和后续的发展做出任何解释,雷恩的识海中一片沉寂,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亲她”命令从未发生过。
这让雷恩更加无所适从,只能独自面对玛丽那复杂难言的目光。
他张了张嘴,感觉喉咙干涩得厉害,脸上滚烫的温度还没褪去。
他不敢直视玛丽的眼睛,视线飘向一旁锈蚀的铁轨,声音因为残留的紧张和羞愧而带着明显的颤抖:
“对……对不起,玛丽……刚才,我……我也不知道……”他语无伦次,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难道要说“是我老师让我亲的”?
这听起来比突发恶疾还要荒唐。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预想中的怒火、斥责甚至拔刀相向并没有发生。
玛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窘迫道歉的样子,脸上那惊愕、羞恼的红晕渐渐褪去,重新恢复了平日里那种略带疏离和审视的神情,只是其中又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深邃。
她没有追问原因,也没有接受或拒绝道歉,只是在他语塞停顿的时候,轻轻“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意味深长。
随即,她移开了目光,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接触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乱的衣襟和头发,动作恢复了往日的利落。
“算了。”她最终只丢下这么两个轻飘飘的字,然后深深地看了雷恩一眼——那眼神里有探究,有疑惑,或许还有一丝雷恩看不懂的、隐藏极深的了然?
总之,那绝不是一个被轻薄后的少女该有的单纯愤怒或羞涩。
“我还有事,先走了。”她转过身,红色的马尾在空中划过一个干脆的弧度,步伐如常地向着中转站另一个出口走去,很快便消失在堆积的集装箱阴影后,留下雷恩一个人站在原地,满心都是未解的谜团和挥之不去的尴尬。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雷恩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试图让发烫的温度降下来。
他甩了甩头,决定暂时将这件诡异的事情抛在脑后——李长生老师行事向来莫测,既然他不解释,追问也无益。
眼下,还是先回店铺看看小杰那边是否一切正常。
他选择了与玛丽不同的路线,在巢都下层错综复杂的巷道中穿行,刻意绕了些路,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悄然回到了“雷恩典当行”所在的街区。
还没走到店门口,雷恩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平日里这个时间,店铺虽然谈不上热闹,但也该是开门营业的状态,小杰通常会待在柜台后,或者擦拭货架。
但此刻,店铺的那扇简陋金属门虽然虚掩着,里面却传出一些压低的、带着不善意味的交谈声,偶尔还夹杂着小杰试图辩解、但明显底气不足的稚嫩嗓音。
雷恩眼神一凝,放轻脚步,如同阴影般贴近门缝,向店内望去。
只见不大的店铺里,此刻站着三个身影,将瘦弱的小杰堵在了柜台角落。
这三人的样貌颇为奇特,显然不是普通巢都居民:
其中一个体型高瘦,皮肤呈现一种不健康的灰绿色,关节处有明显的角质增生,手指异常修长,正用一根如同枯枝般的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柜台桌面。
另一个矮壮敦实,穿着不合身的厚重夹克,脑袋光秃,却在后脑勺部位镶嵌着一块不断闪烁微弱红光的粗糙金属板,眼神呆滞却带着一股蛮横。
第三个则笼罩在一件宽大破旧的斗篷里,看不清面容,只有兜帽的阴影下,偶尔闪过一丝非人的、昆虫复眼般的反光。
他们面前的柜台上,随意丢放着几样东西:一块沾满粘液、不断微微蠕动的肉块;几枚锈蚀严重、却雕刻着扭曲亵渎符号的金属片;还有一小袋散发着刺鼻硫磺味的粉末。
“小子,别给脸不要脸。”那个灰绿色皮肤的高瘦家伙声音尖细,带着威胁,“爷爷们看得起你这破店,才拿这些‘好货’来典当。
识相的就按这个价收了!”他指了指肉块旁边用脏污指甲刻出的一个数字,那价格高得离谱。
“可……可是,老板说过,收什么东西,必须等他回来鉴定定价……”小杰脸色发白,紧紧靠着柜台后的墙壁,手里还攥着一块抹布,声音虽然颤抖,却努力坚持着雷恩定下的规矩,“我……我做不了主……”
“等你老板?”那个矮壮的家伙闷声闷气地接口,脑袋后面的金属板红光急促闪烁了两下,“我们没那么多闲工夫!
要么现在收下,要么……”他向前逼近一步,庞大的身躯带来一股压迫感。
斗篷里的那个身影没有出声,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兜帽下那复眼般的反光似乎锁定了小杰,带来一种被冰冷节肢动物注视的悚然感。
小杰吓得缩了缩脖子,但依旧固执地摇头,只是眼中已经泛起了害怕的水光。
看到这里,雷恩不再犹豫。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推开虚掩的店门,迈步走了进去,脚步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店铺里显得格外清晰。
“怎么回事?”雷恩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目光扫过那三个奇形怪状的家伙,最后落在小杰身上,“小杰,有客人?”
那三人同时转头看向雷恩。
灰绿色皮肤的家伙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穿着普通,年纪不大,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你就是这儿的老板?”高瘦家伙尖声道,“回来得正好。
你这伙计不懂事,我们有点好东西要典当,他推三阻四。
你看看,给个公道价吧!”他指了指柜台上的“货物”,语气带着不容置疑。
雷恩走到柜台后,先是给了小杰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才看向那几样东西。
他的灵觉微微探出,立刻感受到了那些物品上附着的、令人不快的微弱混沌气息和污秽能量。
这些东西,绝非普通的“垃圾”,而是带着明显纳垢和恐虐低阶污染特征的邪物,不仅毫无价值,放在店里只会招来麻烦和不详。
“这些东西,”雷恩开口,语气依旧平淡,“本店不收。”
“什么?”矮壮家伙立刻瞪起眼睛,金属板红光狂闪,“你敢说不收?
知不知道我们是谁?”
“我不管你们是谁。”雷恩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对方威胁的视线,“我的店,规矩我说了算。
这些东西不符合本店的收购标准,请拿回去。”
“嘿,给脸不要脸是吧?”灰绿色家伙阴笑起来,枯枝般的手指不再敲打柜台,而是缓缓握紧,发出细微的“嘎吱”声,“看来你这小店是不想开了?”
斗篷下的身影也微微前倾,一股阴冷的气息弥漫开来。
小杰紧张地抓住了雷恩的衣角。
雷恩脸上没有任何惧色。
他将小杰轻轻拉到自己身后,独自面对这三个明显来者不善的家伙。
《无名决》悄然运转,一股无形的、凝练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并不张扬,却如同磐石般稳固,隐隐抵住了对方压迫而来的恶意。
“我的店开不开,不是你们说了算。”雷恩的声音冷了几分,“东西,拿走。
人,离开。
别让我说第三遍。”
店铺内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