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未杳回到阆山,已是盛夏时分。
她与孟飞在天狼的这段日子,封五与秦用也没有闲着,尽在山中寻找帝台浆。
因着久寻无果,且取凤凰髓的时节又至,是以惊蛰一过,便启程去了昆仑。
云未杳在天狼九死一生,为免三娘担心,对天狼之事只字不提,也命孟飞不许多说。
无奈孟飞架不住三娘盘问,竟是说了个干干净净,惹得三娘又生了好一阵的气。
云未杳也赔了许久的小心。
封五与秦用一行结果未知,云未杳只有忐忑等着。
好在重阳之前,他二人回了阆山,果然带回了凤凰髓。
如今三味奇药,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便得了两味,云未杳喜气萦怀。
她与孟飞诸人分作两拨,皆去山中寻找,竟又寻了一年有余。
三娘气归气,只深知云未杳一旦打定主意,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依旧默默为她打点行囊,默默照料。
只是两拨马几乎踏遍了阆山的每一个角落,却依旧没有半点收获。
这两年多时间,云未杳除却寻找三味奇味,且又另想了救湛若水的法子,她到底不敢孤注一掷。
无奈新想的解法虽能救湛若水的命,却极损心肺经脉,便是救好也形同废人,到底是下下之策。
她没有了先前的笃定,叹气的时候越来越多,人也堪堪憔悴着。
诸人近来皆在石室休整。她这日梳洗罢便欲下窟,临去时又瞟了眼镜子,见得鬓角添了几根白发,惊得揽镜迎光细照,果然不假。她细细看着镜中形容,竟憔悴至极,似老了十岁不止,黯然叹道:这两年失于调养,如今果然是“尘满面、鬓如霜”了,若是湛郎见了,只怕再难认出眼前人。向前只道正心诚意,再是难得的奇药,也必被我寻到,无奈这两年多时间,我耗尽心力,却只得了冰破果与凤凰髓,帝台浆再难寻到。此前两年余,我尚能倚仗生死针为他续命,如今限期将至,我还有何可倚恃之物?那个解毒的法子,便是湛郎肯用,我也不肯用。上天上天,你果然要绝湛郎生路、绝我生路么?
便在此时,院中一阵吵嚷,夹着封五高亢的嗓音,她心下一沉,只道是苏灵儿来了,叹口气,少不得移步院中,岂料来人竟是谢棠。
原来只这两年多时间,天下局势早已有变。因着朝廷赋税苛繁,百姓不堪重负,以致流离失所。走投无路之下,多地暴发民乱。苏皓与王元长诸人自两年多前在扬州起义受了重创,便再转入暗中,休生养息起来。如今借着各地暴乱,他二人再祭出青盟大旗,非但有青盟旧人投名,更引得四方百姓云集,很快便有数万人之众,且还在壮大之中。相较两年多前,苏皓与王元的势力更加壮大,如今谢棠上山,便是探视湛若水病情。若身体康复,便要请他下山主持大局。
未杳听罢默然不语。卫三娘与秦用立在她身后,因着她不开口,便也默然不语。封五本久未见故人,原自兴冲冲的,听后也沉默了,只有孟飞道:“爷不能随你下山!”谢棠奇道:“这却是为何?莫非盟主还未好全?”众人便皆不语,谢棠不悦道:“都过两年有余,再是沉重的病,大约也该好了。你们支支唔唔的,是不肯让盟主下山罢!说了这许久,为何不见盟主,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不安之感涌上谢棠心间,他越发激动起来。封五正自要劝,云未杳叹口气道:“你随我来!”三娘便知她要引谢棠去洗髓窟,先自不肯了,低声道:“他不比孟飞他们,可不能轻信了!”
云未杳笑了笑,道:“我有分寸。”三娘便不多说了。云未杳开了洗髓窟,谢棠见着黑黝黝的洞口,疑道:“盟主在里面?”云未杳不答,先自下了窟,后面跟着秦用与孟飞。封五看看他,道:“走罢!”谢棠只得硬着头皮进去,封五自跟在后面。三娘放心不下,也紧随其后。
待下到窟底,谢棠当先便看到湛若水静静坐在窟中,当头便拜道:“盟主,我来接你了!”湛若水无知无息,自是没有应答。众人皆知就里,唯谢棠不清楚,便又高声说了两次,依然如故,这才惊觉湛若水已在昏迷之中,急向云未杳道:“这是何故?”
云未杳淡淡道:“我为他下了生死针,现下不管你说甚么,他都听不见。”
谢棠这才看到湛若水身上果然扎着十来支细小银针,怒向云未杳道:“这是甚么劳什子?你为何这等对待盟主?”
云未杳尚未开口,三娘嗤道:“若不给你家盟主下这劳什子,只怕两年多以前,他就已命丧黄泉,你现今哪还见得到他?”
谢棠哪里听得进去,怒得质问云未杳道:“盟主进蜀之前,尚自安好,如何到了你这里,便这等模样了?”
封五早听不下去,怒道:“谢棠,我敬你是青盟故友,是以处处礼让。若你再对姑娘无礼,休怪我不念旧日情份!”
谢棠哪将封五看在眼中,撇了撇嘴道:“就凭你?”孟飞重重走到封五身旁道:“还有我!”
谢棠眼神闪了闪,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封五见谢棠忌惮孟飞,更有了底气,又道:“相公入蜀前是怎样的情形,你我心知肚明,何来安好之说?这两年多来,云姑娘为救相公,耗尽了心力,你不知道,我们都看在眼里!为给相公寻药,她与我们走遍了阆山,还去了天狼腹地,好几次差点就丧命天狼。姑娘为了相公舍生忘死,你非但不领情,竟还苛责她!”
孟飞亦怒道:“姑娘与我在天狼腹地寻药,冰天雪地里,两次沦为阶下囚,差点就成了刀下亡魂!老封与秦用,为了爷一直奔波,就没好好歇过!三娘更是尽心看护爷,你还待要他们如何?”
封五与孟飞不说还好,一说直说得三娘满腹怨气,咬着牙道:“我便罢了,你且看看我家姑娘,才不过两年的时间,就憔悴了多少?”
秦用慢吞吞道:“相公中的是奇毒,解药也是世间奇药,这可是容易就能得的?为寻这世间奇药,莫说我师父,便是封兄、孟兄这样的武功高手也吃不消。为了救湛相公,师父直是九死一生,你不问青红皂白便指责师父,当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秦用话中自是冷嘲热讽,他这两年在阆山,已然拜云未杳为师,医术已有小成,气度也与从前不同,谢棠竟不能反驳。
谢棠自知失言,且见云未杳与孟飞、封五、秦用诸人皆风霜劳顿之色,心中羞愧不已,硬着头皮向云未杳拱了拱手道:“我实实不知姑娘苦心,恰才是我失言,还请见谅!”
三娘哪里肯依,嘲道:“你话虽如此,只怕一转身,又怪我家姑娘不尽心!”
云未杳道:“罢了,恰才的事不要再提!”又向谢棠道:“你也不必自责过甚,我尽都清楚,你也是忧心湛郎的缘故。”
听了此话,饶是谢棠这样一个铁打的汉子,也差点滚下两行热泪来。原来他来阆山,除却奉苏皓之命探视外,也确实一直放心不下湛若水。难得苏皓开口,他自是求之不得,当即便动身来了阆山,找来也很是费了一番周折。原来湛若水当年曾应允他,若不幸身故,必遣封五送信,若一切无虞,便暂无消息。因着湛若水一直未与他联系,便只道是云未杳医治顺遂,竟是一路兴冲冲而来,哪想来了却见得湛若水不死不活。情急之下,自是方寸大乱,又被封五、三娘诸人一顿抢白,竟是有口难言了,不想云未杳却体量到了他的苦心,直教他又是感动,又是愧疚。
谢棠郑重向云未杳揖了一礼道:“多谢姑娘体量!”
云未杳道:“倒不是体量,只是真正爱护湛郎的人不多,你是一个。若你果有私心,你也下不到这窟中见他。”
谢棠急忙辩解道:“我来探视盟主并非私心,实是须得他出山主持大局,解救天下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云未杳只是笑了笑,又道:“他如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阿耨多罗的毒,并不易解。如今三味奇药,我只得了两味,还有一味尚无着落。未杳医术浅薄,请他出山,只怕你们要失望了!”
“姑娘说哪里话!”谢棠大手一挥道:“封五说得不错,盟主的情形,我最是清楚。若无姑娘救治,只怕盟主早不在人世。我今日见了盟主,心下已经有数,我信得过姑娘!”
三娘白了谢棠一眼,没有说话。封五喜道:“你这样想,便就对了!”谢棠又向封五诸人拱了拱手道:“诸位的苦心,谢棠在此一并谢过!”封五与孟飞诸人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众人间的不快消失无痕。谢棠又向云未杳道:“是了,姑娘说还有一味奇药未曾寻到,可否告知我是怎样的奇药,我叫来江南的弟兄去找!”
封五求之不得,正要应下,云未杳摆手道:“谢先生的好意,我先谢过了。一年多的时日,我们已寻到两味,这世间奇药,还须得些许机缘。更要紧的是,湛郎之事,不宜大动干戈,若是动静大了,于他有害无利,那苏灵儿便在山下住着。”
谢棠细思也觉有理,便道:“我听姑娘的,只是若有我帮得上忙的,姑娘不要与我客气!”云未杳笑点了头。谢棠想了想又道:“姑娘的意思,我也听明白了,解治盟主,实是机密要紧之事。姑娘请放心,今日之事,谢棠出去之后,绝不向任何人提及一字!”
封五凉凉道:“对苏皓与王元长也不说么?”
谢棠怒道:“谢某恰才说了,不与任何人提!”
秦用见得二人又要说僵,赶紧打起了圆场,谢棠怒意方才稍平。
见到了湛若水,且又挂心江南之事,谢棠在石室呆了三天便就离开。他走后不久,阆山便下起大雪来。大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三娘笑道:“阆山几年不曾下雪,不想今年竟是一场大雪。都道‘瑞雪兆丰年’,想来明年必是个好年头。”封五却忧心忡忡道:“大雪封山的,咱们可如何出门?”原来他和孟飞商议再去山中寻找帝台浆,如今一时竟难以出门。孟飞看着窗外阴沉沉一片,连骂了几声“鬼天气”。云未杳望着窗外半空中飘着的鹅毛大雪,无端想起了与孟飞去天狼时,一路所见的难民。只有秦用不曾见过大雪,在庭中堆起了雪人。他一人玩得不尽兴,喜滋滋跑回房中欲拉孟飞与封五,这二人向他翻了个白眼,蔫蔫地打不起精神。云未杳笑道:“你们且莫自乱了阵脚,如今三味药已得了两味,还怕找不到帝台浆不成?我算着离生死针失效之期还有大半年,说不准最后关头,我们便就找着了!”
云未杳此话多少冲淡了众人心中的忧伤,这日正是冬至,且有三娘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众人倒也开怀。两年多下来,孟飞、封五及秦用与云未杳、卫三娘早相处得如家人一般,且都生死患难过,感情亦是亲厚,一顿饭也算其乐融融。
孟飞、封五与秦用推杯换盏,吃得正酣,云未杳喜静,便嘱三娘照料着外面,自己径下石窟去了。因着是大雪天气,云未杳怕湛若水受寒,早命三娘在窟前放了个炉子,倒也暖和。云未杳往炉中又添了些炭火,窟中又明亮暖和了许多。她慢慢进入窟中,盘着膝,与湛若水并肩坐着。这两年多来,她但凡看书看得累了或是心绪烦躁,便这样陪他坐着。
云未杳闭着眼,慢慢地如叙家常般道:“今日是冬至,三娘煮了好大锅羊肉汤锅。那羊是封五从镇上扛回来的,孟飞杀的,补药是秦用配的。他们在外面吃得很是是尽兴,一只羊竟剩得不多,三娘的药酒也喝掉了好几坛。我也多喝了两杯,无奈向来酒力浅,如今竟有些醉了。”云未杳眉眼俱有春色,心跳亦很快,只以手捂着心口道:“去年在天狼,众目睽睽之下,我喝了好多烈酒,只道会误事,不想竟也未出差错。孟飞后来跟我说,那等喝法,换做是他,也经受不住。想来,我还是有几分酒量的。”
云未杳说着兀自笑了,慢慢睁开眼来,托腮凝望着湛若水。炉火映着那濯锦之容,越发光华流离,云未杳喃喃道:“难怪弄月竹、苏灵儿如痴似狂,便是我,也爱看呢!只是……”她的手轻轻抚着脸颊,风霜的痕迹在三娘的悉心照料下淡去了许多,只是相较初遇湛若水时的形容,还是颇见憔悴,只黯然道:“若你醒来,见到妹妹已不如原来光鲜,可会嫌弃我?”她兀自伤感哀怜了许久,蓦地自顾自笑道:“原先也不曾美过,如今又能差到哪里去?”
她自言自语了半天,待到酒劲稍过,心跳略平时,才又如往常一般为湛若水诊脉。未料这一诊,竟教她大惊失色。原来,被下生死针之人,脉象皆极微弱,若非医术精湛,否则极难诊出那死寂中微不可见的变化。云未杳恰才为他诊脉,竟轻而易举便诊了出来。于常人而言,此脉无异常,无奈湛若水下过生死针,便是反常了。云未杳只道酒劲未过,诊得不分明,复又凝神静气重诊一遍,罢了只慢慢收回了手,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失神道:“原来……原来捱不到半年,你就要醒了。湛郎湛郎,你就如此心急么?可我,我还没有找到帝台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云未杳急得眼泪直滚。这些年来,她为寻三味奇药,屡涉险境,吃尽常人难及之苦,且还数次命悬一线,皆未曾落过一滴眼泪,如今,眼泪直是不可扼止地流。
“呀,你这是怎么了?”原来三娘放心不下云未杳,便又带了些炭火下窟,不想竟看到她面色苍白如鬼,且哭得泪人一般,当下惊道:“先前用饭时还好端端的,才一会子工夫不见,你怎就哭起来了?”
云未杳见得三娘来了,陡然有了依靠,扑进她怀中泣道:“湛郎……湛郎有脉象了!”
三娘倒吸了口凉气,道:“有脉象了?他要醒了么?”云未杳含泪点头,三娘又道:“那他何时醒来?”
云未杳抿紧了唇没有说话,三娘便知此事必大不妙,急道:“可咱们还没有找到帝台浆。”
云未杳无力地倚着三娘,无声地流泪。原来清寒若素的眸子,此刻尽是慌乱与恐惧。三娘心疼不已,道:“我这就出去跟孟飞他们说,让他们去找帝台浆。”
说罢便要起身出去,云未杳一把抓住她,流泪道:“没有用的!”
三娘急躁地跺了跺脚道:“管它有用无用,总要再找找,总不能让你在这里担惊受怕,他们在外面醉生梦死!”
云未杳闭目摇头道:“过了今日再说,不要让他们跟着我伤心。”说罢又含泪恨声指着头顶苍天道:“老天,他便是二十年前罪孽深重,这二十年的痛苦煎熬也足够还了,你当真不给他一条活路么!老天,老天,你当真不开眼么!”
暗夜沉沉,苍天不应,只有她的声音在窟中回响。三娘蹲下身,轻轻揽着云未杳的肩道:“姑娘,想开些!”
云未杳心中一苦,轻轻挣开了三娘,跪坐在湛若水身前,软软地倚着洞壁。她记起扬州小园与湛若水初相识之时,那时的她,还是心间平静无波之人,不过才两三年时日,便已尝尽了绝望熬煎之苦。云未杳喃喃道:“你可还记得我曾带你祭拜我父母?我父亲曾留有遗言,说有朝一日我有了意中人,务必带到墓前,让他与母亲的在天之灵好好看看。否则,便是人间礼成,他与母亲也不认的。那日祭拜,便是带你见我父母。”
云未杳喘了许久的气,方又才慢慢道:“父亲、母亲,这是我亲自挑选的夫婿,二老为何就不肯庇佑他呢?我今生只带他一人来见二老,若是救不回他,我这后半身,大概应是孑然一身了。除却湛郎,我再不会喜欢别人啦!”
三娘听得心酸,默默地拭着泪。湛若水依旧安静如昔,他早将最后一线希望交与了云未杳。无奈此时的云未杳,只有绝望。正自绝望之际,她忽觉头顶湿凉凉一片,只因虚脱无力,早懒得计较,却听三娘惊道:“姑娘,洗髓窟!洗髓窟!”
云未杳不解三娘何以如此惊慌,回了看了看她,又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原来不知何时,坚硬如玉的洗髓窟竟渗出许多水珠来。因着洗髓窟光滑如镜,那些水珠顺着低处汇在一处,正好便滴在她额头之上。云未杳不及躲避,那水滴便顺着脸颊流下,云未杳抿了抿唇,略略有些咸,自是混入了眼泪的缘故。蓦地,她睁大了眼,原来那如白玉般的洗髓窟不知何故,竟变成了幽蓝之色。云未杳想了想,忙以手掬了些水啜下。她本饮了酒,且又极尽哀伤,心间极是不平稳,只饮下那水之后,心绪竟自慢慢平复。
惊喜之色爬上云未杳面庞,复又想起了什么,赶紧取下玉镯放在水滴下。果然,那水一落在玉镯上,登时便化作一层薄冰。云未杳喜出望外,先自沉寂,蓦地又仰天哈哈狂笑,笑得三娘不明就里,笑罢又起身出窟,向石室发狂奔去。三娘担心不已,紧紧跟了出去。
封五输了拳,端了满满一碗酒正要饮下,只觉耳后一阵疾风,尚来不及躲避,那碗酒便被人辟手夺过。那人自是云未杳,封五怔怔地望着她,孟飞与秦用见得她如癫似狂的样子,皆不知何故,只诧异地起了身。云未杳一把将碗砸在地上,揪住封五道:“葫芦呢,装水的葫芦呢?”封五身形踉跄,没明白云未杳的意思,好在秦用机灵,赶紧取过葫芦交与她。云未杳也不多话,接过葫芦转身又跑向窟底,差点和紧随而来的三娘撞个满怀。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深知事情有异,皆跟随云未杳下窟。再回窟底时,那水已变大了许多,从水滴变成了细流,连着湛若水的衣衫也浸湿了许多。云未杳顾不得地上湿滑,跪坐在窟前,举着葫芦接水,恰恰接了约摸一壶水,那水便停了。众人见得洗髓窟变了颜色,皆是惊疑不定,心中却都有了答案,只不敢说出来。
云未杳候了片刻,洗髓窟不再出水,便只好作罢。三娘试探着问:“姑娘,这水可是……”云未杳紧紧抱着葫芦,忍下将要喷涌而出的眼泪道:“不错,正是帝台浆!”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阵欢呼。封五拍着大腿道:“嗳呀,我们走遍了阆山,找得几近发疯,不想帝台浆竟近在眼前!”孟飞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喜得不知说甚么好,只使劲摇着秦用哈哈大笑,痛得秦用直叫唤,却又挣脱不了。三娘双手合什,念道:“阿弥陀佛,湛相公如今可有救了,也不枉了姑娘这一番苦心,真真是上天开眼!”
云未杳此时反倒最镇静,向孟飞与封五道:“帝台浆浸湿了湛郎衣衫,你二人留下为他烘干。秦用与三娘随我出去配药,今夜便要给湛郎服下!”三娘笑道:“如今三味奇药都已收齐,时日还早,你何必急在一时!”
云未杳道:“湛郎已有了常人脉象,便就是说,生死针七日之内便要失效,是以越快越好!”
众人听得心中俱是一凛,孟飞惊道:“不是说还有大半年么,如何只有七日了?”
三娘遂叹道:“湛相公如今已有了常人脉象,便就是要醒了,姑娘恰才诊了出来,在窟底都要疯了,只你们不知晓罢了!”
孟飞道:“这等大事,姑娘怎不知会我们?”
三娘道:“我原是要说的,她说今日冬至,不可扰了你们的兴。再且说了……”三娘横了那三人一眼方道:“便是说了,你们帮得上忙么?”
一句话说得孟飞三人皆有愧色,封五叹道:“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不想竟在此关头找到了帝台浆,相公当真是吉人天相!姑娘你自去忙,这里放心交与我们!”
因着云未杳在忙,其他人也都不肯去睡觉。好在冰破果与凤凰髓早就炮制好了,且帝台浆不须另外炮制,天色未明之时,便熬好了汤药。这碗药汤是云未杳诸人两年多来的心血,直是来之不易。熬好之后,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只小心翼翼跟在云未杳身后。云未杳端着药汤下了洗髓窟,孟飞诸人紧随其后,都要亲眼见着湛若水饮下。
云未杳慢慢喂湛若水喝下了,过了片刻为他诊脉。众人只道湛若水将要得救,不想云未杳竟微微皱了皱眉。三娘看出异色,道:“姑娘,这药可起了作用?”云未杳强笑了笑道:“一时半会儿哪会见效?再吃两剂再说。”众人倒也没有多想,却不知云未杳心下已有了不好之感。
云未杳本强自镇定,哪想连服三日的药,湛若水体内的毒依然未得清解,而脉象却越发容易诊出了。三味奇药已所剩不多,非但云未杳焦虑,连着三娘诸人也看出了异常。这日大雪初霁,阆山异常地冷。云未杳的心,是更冷上了三分。
这日,她摒退众人,陪着湛若水道:“湛郎,我找到了那三味奇药,却也救不回你。如今我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无用。”云未杳呆呆地坐着,蓦地失声痛哭。三娘与孟飞诸人本不放心,隔着不远看着,如今见她痛哭流涕,三娘最先心疼了,赶紧过去道:“你能做的已经做了,湛相公便是……便是……想来,他也不会怪你的!”
孟飞不知说甚么好。原本,他好几次都以为无望了,不想却又绝处逢生。他唯一料不到的是,原以为最不可能集齐的奇药集齐之后,湛若水服下却毫无用处。他胸中有蓬勃的怨气,然而,当看到哀伤欲绝的云未杳时,那怒气又发作不出来,只回身狠狠砸着石壁发泄。封五蹲在地上,狠狠地揪着头发。
云未杳默默流泪,蓦地失神嘲笑道:“甚么狗屁神医,甚么狗屁秋主,如今我最想救的人却救不回来。三娘,我学这一身医术有何用,有何用!”
三娘从未见云未杳如此消沉沮丧,一时心中大恸,急道:“当然有用,你到底救了那许多的人!都到这节骨眼上了,湛相公……是了,许是还服两剂就好了,你切切不可灰心!”
云未杳摇头道:“没有用的。若有用,服第一剂时便当有成效。如今已是第四日了,依旧无法解毒。以如今的脉象看,再有两三日他便要醒了,若醒了,当便是有解药,也是药石罔效啊!老天,老天,你为何给我希望,却又让我无路可走?”
三娘无话可说,只是陪她流泪。云未杳道:“湛郎说过,若我无力救他,便取下生死针,不再做那活死人。你让开,我……我要为他取针!”
孟飞与封五诸人听了,皆愕然望着云未杳,却并未阻止。云未杳挣扎着起身,颤微微地伸出手欲为湛若水取针,却因着心中大恸而不敢取。如是几次三番,皆不能成。云未杳闭目凝神,便要再取,秦用却急匆匆进来了,道:“师父,柳嫂子和柳五哥来了。”
云未杳此时已充耳不闻,三娘道:“大雪封山,他们如何来了?”
秦用道:“庸医乱给柳五哥用了药,他快不行了!”
三娘便向云未杳道:“取针不急在一时,且你现今这情形,只怕会害了湛相公。柳嫂子既在此时求上了你,必是大事,先且出去看看!”
云未杳也不知是否听了时去,半晌才痴痴应了一声。三娘暗暗叹气,将她慢慢扶了出来。柳嫂子和柳五哥被秦用安置在了药房。柳五哥中等身材,有着山里人的壮实,眉目间又有几分斯文,只如今面色黄赤,嘴唇干裂,眼下一圈青乌,双颊深深地凹陷下去,且不停地咳着。柳嫂子正抹着泪,见得云未杳出来,便如遇救星一般,急得一把扯住她的衣衫道:“你可看看你五哥,原本好好一个人,就吃了几天的药,便成了这个样子!”
云未杳已渐渐恢复了神智,遂先安抚了柳嫂子,方才为柳五哥诊了脉,又看了他的气色与舌苔,心下便有了数,问道:“近来可是受了凉?”柳嫂子道:“可不是么?冬至那日,他起了个夜,便受了凉,第二日跟我说身子有点重,因着你家里有病人,不肯来打扰,便去镇上甘大夫那里拿了两副药。”
云未杳便道:“药方在哪里?”柳嫂子赶紧拿了药方出来,云未杳看了,向柳五哥道:“冬至里,你都吃了什么?”柳五哥便道:“左不过是山里采的补药。”云未杳便又细问了,柳嫂子便详细说了,都只是常见的补药,并无异处。柳嫂子道:“这也是他吃甚么,我便吃甚么,我却好好的。”
云未杳看不出异样,只好道:“除却补药,五哥还吃了甚么?又或服药时,他又吃了甚么?”
柳嫂子想了想又道:“每次他吃了药漱了口,都直喊渴,我不敢给他茶吃,只好另煮水给他。是了,他嫌水淡,我便加了落落草。”
“落落草?”云未杳眉眼一亮,道:“果真是落落草?”
“是。”柳嫂子怯怯道:“未杳,是这落落草害的么?”云未杳便点了点头,柳嫂子奇道:“落落草山里寻常见的,穷人家没钱买茶吃,还常煮了它当茶汤。山里人人都吃的,咱们吃了多少年都是无事,如何现今便要他命了?”
云未杳道:“落落草原本无恙,只不能与药同服。与药同服,会改药性。”说罢又擎了那张方子道:“甘大夫的药,原也无差,是治风寒的,无奈五哥吃了落落草煮的茶汤,那药竟成了治风热的。如此南辕北辙,五哥想好也好不了。”
柳嫂子后悔不已,跺脚道:“早知如此,我便不该给他喝。”说着便流出泪来。柳五哥却笑着安抚她道:“不必忧心,未杳女不是已诊了出来,我不会有事的。”柳嫂子拭泪道:“你可要治好你五哥,若他有个好歹,我就不活了!”
秦用笑道:“柳嫂子且放心,师父诊了出来,五哥便不会有事。”
云未杳道:“只要五哥不要再喝落落汤,依着甘大夫的方子,不出三日,便就好了。”见三娘只是瞪着她,只好道:“恰才为五哥把脉,发现五哥脾胃颇有不调,一则是长期痼疾,再则是近来调理失当,我便再加两味药。”说罢便斟酌加了苍术与藿香,众人方才安心。
一帖药下去,不到半个时辰,柳五哥的气息便浓重了许多,精神也好了许多,柳嫂子笑道:“未杳女的医术就是了得,那甘大夫果然是庸医。”
云未杳本就心事沉沉,听罢不喜反忧,只幽幽道:“甘大夫并非庸医,说来,我才是。”三娘看在眼里,却又不知如何劝解。柳嫂子笑道:“你哪能与他一样。甘大夫可知道落落草会改药性?可知道落落草既是好的,又是坏的?可……”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云未杳本没精打采地应付着,听柳嫂子说“既是好的,又是坏的”,又思及落落草能改药性,脑中陡地灵光一闪,喃喃道:“阿耨多罗、无上……无上?无上之道,无阴无阳,无生无灭,无净无垢,无黑无白,无正无邪,无善无恶……无善无恶?无善无恶?哈哈哈哈……无善无恶!无善无恶!无善无恶!”
众人见她似癫若狂,迥异于往于的自持冷静,皆担心出事,只三娘轻声道:“不要打扰姑娘。”众人便只有静静候着。
云未杳只是仰天哈哈大笑,直笑得众人皆生骇然之意。笑罢,云未杳一把抓住柳嫂子道:“柳嫂子,你当真是我的救星!”柳嫂子怔道:“你……你怎么了?”又向三娘道:“她怎么了?”
三娘深知云未杳正为湛若水伤神,此时状若癫狂,只怕是想到了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跟柳嫂子解释。正自犹豫,云未杳却道:“我知道如何救湛郎了!”说罢便撵开了众人,只将自己关在药房之中。见她如此,孟飞、封五并三娘、秦用皆有喜色,只柳嫂子与柳五哥依旧茫然。众人不敢打扰,只守在门外。
云未杳将自己在房中关了整整三天。这三日内,柳五哥已好了许多,便与柳嫂子告辞归家,只孟飞诸人等得坠坠不安。若再不能解湛若水的毒,待他醒来,便药石罔效了。第三日上,云未杳终于从药房出来,命三娘诸人服下了天纯丹,接着又命他们服下了缀微露,这才敢开炉煎药。
众人皆自惊奇,却也依言行事。云未杳将药煎好,又亲自端下洗髓窟。封五望着那碗黑黢黢的汤药道:“姑娘,它果真能救相公?”并非封五不信她的医术,而是之前失败太多,他并不敢抱太多寄望,然则若此番再复无效,他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云未杳不答反问:“你可知道,这碗解药叫甚么名字?”封五看了看孟飞,又看了看三娘与秦用,皆道不知。云未杳沉声道:“它叫……阿耨多罗!”
“阿耨多罗?”孟飞失声道:“这……这可是剧毒之物!”
“不错!阿耨多罗既是剧毒之物,也是解治剧毒的灵药!”云未杳淡淡道:“想来,这便是无上之道:无阴无阳,无生无死,无善无恶。”
三娘听得是阿耨多罗,便要替她,云未杳沉声道:“剧毒之物,你也敢碰!”她端碗的手微微有些发抖,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孟飞再有犹疑,云未杳却再不肯理他,只小心翼翼喂进湛若水口中。待一碗饮下,云未杳将碗交给三娘道:“在地下深埋三尺,切不可让人畜碰着,否则必死无疑。”众人见她疾言厉色,皆极慎重。
孟飞最是焦急,道:“姑娘,爷现今如何了?”
云未杳没有说话,复为湛若水诊脉。众人坠坠不安,皆不看湛若水,只死死盯着云未杳。云未杳初时凝眉,只不多时,便微微地笑,笑不多久,复又流下两行清泪来。众人见她又哭又笑,皆有些糊涂了。半晌,云未杳才放下湛若水的手,走在洞底正中,敛容向天拜道:“皇天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封五喜向孟飞并三娘、秦用道:“姑娘的意思……姑娘的意思……是,是相公有救了?”
孟飞也是喜形于色,又紧紧攥着双拳,不敢多语。三娘只微微地笑着,秦用亦是惊奇之色。
云未杳连磕了三个响头,方向孟飞、三娘、封五及秦用道:“皇天终不负我,湛郎好了!”
此话一话,众人皆欢呼出声,思及三年辛酸艰险,复又喜极而泣,尽皆拭着泪。孟飞道:“爷既然好了,为何还未醒转?”云未杳笑道:“不必担心,皆是未取生死针的缘故。湛郎中毒日久,体内尚有余毒。待余毒清解,我取下生死针后,他便会醒来。”
孟飞听罢但向云未杳纳头便拜,直磕得云未杳不好意思起来,忙唤封五扶他起来,岂料封五也磕个不停。
秦用道:“师父给湛相公服下的是阿耨多罗,莫非这便是以毒攻毒了?”
云未杳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直看得秦用一头雾水。三娘道:“阿耨多罗能解阿耨多罗之毒?”
云未杳便道了声“是”,秦用便道:“阿耨多罗是稀世剧毒,所用毒材自是难得一见的奇毒。除却弄姑娘那枚断甲,师父在阆山之上,哪来毒材?”
云未杳笑道:“正是帝台浆、冰破果与凤凰髓。”
封五抢道:“这三味可都是世间解毒的奇药,如何便成了毒材?”
“不错。帝台浆、冰破果与凤凰髓,任谁一个,都是稀世的好药材。”云未杳道:“只炮制之法不同,药性便不同,毒与药,不过一线之隔。”
三娘道:“原来你那三日关在房中,是为炮制出毒材来。”
云未杳叹道:“是,只是时间仓促,未能尽其毒性,不然便是这一副药下去,便能解了湛郎体内之毒。说不得,还须得两三天。”
话虽如此,众人俱是一阵欣喜。孟飞想了想道:“只是这三日之期已到,生死针可还有效?”
云未杳笑道:“毒已解了大半,无碍了。你们放心,湛郎醒来,便在这两三天。”
孟飞直是喜上眉梢,只道:“姑娘是如何想到以毒攻毒的?”
云未杳笑道:“说以毒攻毒并不十分对。两年多前,我初遇湛郎时,便诊出他之所以中阿耨多罗而未死,是中毒之前便已中毒。”众人便都点了点头,云未杳又道:“当时,我只以为是阿耨多罗克制了他体内先前所中之剧毒,而那毒又消减了阿耨多罗的毒性,是以湛郎未死,只有几处疑点想不明白。”
封五道:“是何疑点?”
云未杳便道:“但凡是毒药,便是被另一种猛药攻治,却总是难以根除,是以脉像上都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偏我却未在他体内查出另一种毒药。”
三娘想了想也道:“是了,姑娘初时为湛相公诊治时,为了试探他是否是百毒不侵,还给他服过箭毒木液。”
“是!”云未杳笑道:“箭毒木液亦是剧毒之物,见血封喉。若是以毒攻毒,我必能在湛郎体内诊出见血封喉的痕迹,但偏偏那毒药在他体内,竟是无影无踪了。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
“莫非……”秦用脑中灵光一闪,有了想法,见得云未杳笑眯眯地望着他,立时便有些不好意思。
“秦用,你想到了?”云未杳笑道:“你来说。”
秦用便有些不好意思,道:“师父向前便已说了,自然便是阿耨多罗不是毒药,而是解药。”
封五便有恍然大悟之色,道:“原来如此!”只孟飞道:“既是解药,可姑娘恰才也说过,阿耨多罗是剧毒!”封五便又跟着点头。
三娘想了想道:“孟飞所言不差。姑娘,你是如何想到阿耨多罗也是解药的?”
云未杳笑看向秦用道:“你再告诉大家,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是何意?”
秦用陡然记起扬州小园初遇云未杳时,她亦说过此话,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阿耨多罗散三藐三菩提,‘阿’即无,‘耨多罗’为上,‘三’即正,‘藐’即等,‘菩提’即觉,是为‘无上正等正觉’。阿耨多罗,便是无上之意。”
秦用一番解释非但没有让众人明白,反越发地糊涂了。云未杳笑道:“这也多亏得柳嫂子提醒。”众人便越发好奇了。云未杳只好道:“五哥误服了落落草,那落落草虽是山中寻常之物,却能篡改药性,将治风寒的改为治风热的。”众人便皆点头头。云未杳又道:“是以柳嫂子便说落落草‘既是好的,又是坏的’。这正提醒了我。”
秦用笑道:“是以师父便想到了阿耨多罗,既是无上之意,便是无阴无阳、无生无死、无正无邪、无善无恶。既如此,阿耨多罗是剧毒,也是解药,既能害人,也能救人。”
云未杳便有称许之意,道:“若只视阿耨多罗为毒药,而非解药,便不能解释箭毒木液之事,而一旦将之视作解药,之前的疑惑,便迎刃而解了。”听此一语,三娘与封五皆已明白,只孟飞钻进了牛角尖,兀自抓耳挠腮。云未杳见了笑道:“这般说罢:阿耨多罗是遇毒药,便是解药,遇解药,便是毒药。”
孟飞拍掌笑道:“原来先前爷服下阿耨多罗是毒药,如今再服,便是解药了。”
云未杳笑道:“也无不可。”
封五瞪了眼孟飞,想了想道:“照姑娘所说,那苏灵儿给相公下的,究竟是毒药,还是解药?”
秦用道:“师父诊出湛相公中阿耨多罗之前便已中毒,阿耨多罗自然便是解药了。”
秦用话音一落,孟飞先自跳了起来,瞪着双眼道:“苏灵儿恨爷入骨,只会害他,怎会肯救他?”
封五也附和道:“不错,她实实恨极了相公。”
云未杳沉吟良久道:“是是非非,只有她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