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细雪掠过长安西市的青石长街,东方朔紧紧地拢了拢身上半旧的深衣。
几个缩着脖子的商贩从他身边匆匆走过,冻得通红的耳朵像两片薄脆的胡饼,在风中可怜地晃荡。
东方朔摸了摸自己依旧温热的耳垂,暗自庆幸多留了个心眼,在\"北地珍裘\"铺子里买的羊毛短袄已经贴身穿上了。
当时他还嫌价钱太贵,毕竟他老家县令年俸也不过六千钱。
这一件短袄就要一千钱,抵得上寻常农户半年的嚼谷。
但当他试穿时,那羊绒贴着肌肤的暖意,瞬间就觉得值!
不愧是舞阳公主名下的产业,用料十足,连内衬都用的是上好的吴棉。
据说这些羊绒,都是公主在朔方的牧场特供。
寻常商铺就是想以次充好,也弄不来这样的货色。
年关将至,想到家中亲人,他咬着牙关,心一横,眼睛一闭,手一挥,一下子又买了五件。
兄嫂一家三口和族长夫妇,一人一件,也算是个稀罕物。
在他如簧巧舌的劝说下,掌柜的终于被他打动,给他算了个优惠价,850 钱一件。
不过店里赠送的羊毛袜、羊毛手套像温暖的小火炉,紧紧地包裹着双脚和双手。
让他觉得这钱花得,似乎也比较值!
只可惜他去的晚了些,店里已经没有深衣了。
想到家中带来的那几件比较像样的深衣,忍不住叹息。
不知是不是因为小时候捅过老鼠窝,现今遭报复。
一件的领缘被老鼠咬了几个洞,一件的袖缘被咬了三四个窟窿!
还有一件的背后被老鼠咬出拳头大的破洞,也不知道它们的牙有没有被磨平。
祸不单行,前日换洗的那件,胸前又被染上墨渍,怎么洗都洗不掉。
除了身上穿的,居然找不出明日面圣可穿的深衣。
雪粒突然密集起来,打在脸上生疼。
东方朔加快脚步,深衣下摆扫过积雪。
转过街角时,一阵狂风掀起他的衣襟,露出内里露出内里一截灰白的羊毛边。
隔壁绸缎庄的伙计正哆嗦着收幌子,冻得发青的嘴唇咧开一个殷勤的笑:\"这位郎君,可要入店瞧瞧?”
“今日新到的蜀地重锦,一匹只要300钱......\"
只要300钱?
想到被弄污的深衣,东方朔感兴趣的进店瞧瞧看。
万一也像舞阳公主开的店,在做什么清仓呢?
“郎君要裁衣?小店有上好的蜀锦,冬日穿着暖和,衬您身份!”
东方朔直截了当问询道:“明日面圣,需要一件曲裾深衣,可有现成的?”
“哎呀,面圣的衣裳,可马虎不得!”绸缎庄的掌柜笑意更深。
转身从樟木箱里取出一件深青色曲裾,领缘是一圈白色狐狸毛,袖缘绣着暗纹。
“这是前几日为一位郎君赶制的,可惜他临时改期,尚未取走。”
“您若合身,今日便可带走。”
东方朔伸手一摸,料子确实细腻,不动声色道:“多少银钱?”
掌柜笑眯眯道:“郎君请看,这蜀锦面子、吴棉衬里, 这衣裳原价八千钱。”
“但看您气度不凡,算您六千钱如何?\"
东方朔眼皮一跳,差点叫出声来。
六千钱?长兄一个月的月俸也只有两千钱!
见东方朔沉默,掌柜又压低声音:“若是不要这狐毛领缘...”
手指在算盘上“噼噼啪啪”一顿操作后,牙疼似的忍痛道:“四千钱也能商量。”
看着无动于衷的东方朔,掌柜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拨弄着算盘:“若是不要这吴棉衬里...\"
手指一顿,\"三千钱也不是不可以......”
三千钱?
东方朔仔细盘算起自己身上所剩无几的家当来,如今自己身上竟然只剩下四千五百钱了!
他还不知道陛下究竟会赐予自己什么样的官职呢?
如果官职低微,那这些钱恐怕连日常生活都难以维持。
可若是官职较高,那又该如何置办得体的行头呢?
难道真的要把所有的钱都花在置装上,然后每天只能靠着官署提供的免费浆水来度日吗?
一想到这里,东方朔的眉头就紧紧地皱了起来。
“郎君,这可是蜀锦啊……”掌柜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急切。
“您瞧这暗纹,织的可是承仙宫里的那只仙雀,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衣服上飞出来一般。”
“这样的衣裳,穿去见陛下,那肯定是无比体面的!”
就在掌柜满心欢喜地等待着东方朔点头称赞的时候,东方朔忽然伸出手,按住了那件深衣的下摆。
“且慢。”东方朔诧异道,“这仙雀怎么有一条腿的爪子少了一个?”
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那件衣服上的暗纹,眉头微微皱起。
掌柜的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慌忙展开那件深衣,仔细查看起来。
果然,正如东方朔所说,那只仙雀的一条腿上,原本应该有五个爪子的地方,现在却少了一个。
东方朔见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他趁机凑近掌柜,压低声音说道:“宫中最忌讳残缺之物,这要是穿去面圣……”
“怕是要治你个‘大不敬’之罪啊。”
掌柜的额头顿时沁出了一层细汗,他的手有些颤抖地摸着那件深衣。
喃喃道:“这……这我记得前几天还是好的呀……”
“这样好了!”东方朔大手一挥,豪爽地掏出一千钱,“八百钱买下这件残次品,余下二百钱就有劳您帮我寻个绣工,在这爪子下面绣条蛇……”
“这、这岂不是坏了规矩……”
“规矩?”东方朔突然提高声调,“昨日我还听说少府的人要来西市查私贩蜀锦...”
掌柜顿时手忙脚乱地包起深衣:“八百就八百!”
“不过改绣样要加钱,两百可不够!”
“绣工都回家了,这么大的面积,您又急着要,没个三百钱恐怕没人愿意接啊...”
东方朔闻言,眉梢微挑,慢悠悠地将那两百钱收回袖中。
笑道:“不妥不妥,方才是我思虑不周。”
他忽而展颜一笑,“不如这样——六百钱,我直接拿走,省得你麻烦。”
掌柜瞪大眼睛:“六百?郎君莫不是说笑?”
“这蜀锦可是上等货,即便有瑕疵,我花上个两三天时间让绣工整理整理,怎么着也能卖上两千钱……”
东方朔从怀中摸出一卷竹简,煞有介事地展开:“巧了,前日少府刚颁布新令,凡市售蜀锦,须有官印为证。”
“你这匹……可有?”
掌柜脸色骤变,支吾道:“这、这……”
东方朔合上竹简,笑眯眯道:“既无官印,又属残次,六百钱已是公道。”
“若再耽搁,待会儿巡市的胥吏路过……”
掌柜咬牙:“成!六百就六百!”
东方朔满意颔首,却又道:“且慢,这衣裳既已降价,那改衣的工钱……”
掌柜几乎跳脚:“您不是说不用改了吗?”
东方朔轻抚衣裳,叹道:“可这瑕疵终究碍眼,若不能改,穿出去岂不丢人?”
“这样吧,你再送我一条绲带,权当弥补。”
掌柜气得发抖:“您这哪是买东西,分明是打劫!”
东方朔哈哈一笑,拍了拍他肩膀:“莫恼,生意讲究和气生财。”
“这样,我再加五十钱,绲带就当我买的,如何?”
掌柜欲哭无泪,只得认栽。
一边叫伙计拆衬里和领缘狐毛,一边亲自去找搭头绲带。
生怕迟了一会儿,他又要买织锦履了......
东方朔心满意足地付钱,临走前还顺手从案上拈了枚线团。
“这个就当添头吧,改衣总得用线不是?”
待他潇洒离去,掌柜抹了抹冷汗,喃喃道:“这位郎君,怕不是个算盘成的精……”
公车署的油灯在夜风中摇曳,灯芯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
东方朔将买来的深衣浸入浆水,待半干时,取来买的便宜麻布衬里,用米糊层层裱褙。
破晓时分,一件挺括的新衣已然成型。
家僮提醒道:“主君,这深衣样式有些怪异……”
东方朔系上绲带,笑道:“此乃'经纬衣'。经为蜀锦,纬是麻枲,正如这长安城,朱门与茅屋不过一墙之隔。”
建章宫中,刘彻果然注意到这别致的新衣,嘴角微微上扬,“爱卿这身衣裳倒是别致。”
听到上首的“爱卿”这一称呼,东方朔按耐住激动的心。
拱手行礼:\"回陛下,此乃臣新制的'经纬衣'。”
\"经纬衣?\"刘彻饶有兴趣地向前倾身,\"爱卿且说说,有何讲究?\"
“金线为日,银线为月,麻线作百姓稼穑之状。陛下请看——这雀鸟爪下跳线处恰似陇亩阡陌。”
明知前因后果的刘彻抚掌大笑:\"妙!妙!爱卿果然别出心裁。\"
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在东方朔脸上,“你这件'经纬衣'的寓意,恐怕不止方才说的那些吧?”
东方朔微微一笑:\"陛下明鉴。臣确实另有所指。\"
\"讲。\"
\"经为君道,纬为臣道,\"东方朔正色道,\"君明则臣直,经纬相错,方能织就太平图景。\"
刘彻大笑,指着东方朔道:\"好你个东方朔,果然话里有话!\"
他忽然收敛笑容,\"不过你说得对。朕近日也在想,朝廷用人,是否该更重实才而非虚名?\"
东方朔拱手:\"陛下圣明。臣以为,明君当使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
刘彻若有所思地点头,目光落在东方朔的衣服上:\"这件衣服,就留着吧。它提醒朕,真正的才干不在于外表光鲜,而在于...\"
他顿了顿,\"在于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
东方朔深深一揖,心中明白,从今日起,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已然不同。
那件用浆水、麻布和智慧制成的\"经纬衣\",将成为他们君臣之间一段特殊的记忆。
东方朔带着六百石的侍郎任命和特赐的绢十匹走出未央宫时,夕阳正好。
宫墙的阴影在地上拉得很长,却遮不住他眼中跳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