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唯有陈娇护甲上镶嵌的硕大宝石,偶尔随着她指尖无意识的轻点,在幽暗光线中折射出一点转瞬即逝的寒光。
她不再看卫子夫,仿佛殿中那抹素色身影已彻底化为尘埃。
目光投向殿外庭院,落在一株开得正盛的牡丹上。
那花朵硕大无朋,层层叠叠的花瓣挤簇着,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浓艳朱红,在晨光里招摇地伸展,姿态霸道,几乎要灼伤人眼。
陈娇端起手边那盏温热的参茶。
羊脂白玉的杯壁细腻温润,衬得她护甲上的宝石愈发冷硬。
杯盖被她纤长的指尖捏着,轻轻撇着浮沫,一下,又一下。
瓷器边缘相碰的细微声响——“叮”、“叮”——在这死寂的殿宇中被无限放大,如同冰冷的计时器,每一次轻响,都精准地敲打在卫子夫紧绷的神经上。
卫子夫屏息凝神,如同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石雕。
时间在椒房殿浓烈得令人眩晕的香气与无声的、却重逾千钧的威压中,被拉扯得格外漫长而扭曲。
“嗒。”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脆响。陈娇终于放下了那盏参茶,白玉杯底轻轻磕在紫檀案几上。
这声音如同赦令,骤然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凝滞。
“本宫乏了。”
陈娇的声音终于重新响起,如同冰层下缓慢流动的寒水,打破了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语调带着一种被精心雕琢过的慵懒,尾音拖得恰到好处,仿佛连多说一个字都嫌费力。
这慵懒之下,却浸透了深入骨髓的疏离与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疑的威仪。
她甚至没有抬眼去看依旧伏在地上的卫子夫,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落在某个虚无之处。
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斜斜地落在她华美的凤袍上,金线折射出冷硬的光,却丝毫暖不了她周身弥漫的寒意。
那姿态,那语调,真真如同冬日檐下悬挂的冰凌——晶莹、华美,却只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森森寒气,稍一靠近,便能将人刺伤冻僵。
这简短的四个字,如同无形的敕令,宣告着这场单方面的“觐见”终于可以结束了。
卫子夫立刻起身,再次深深下拜:“妾告退。愿皇后娘娘凤体安康,福寿绵长。”
她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始终维持着面朝凤座的谦卑姿态,直至退到殿门的光影交界处,才敢转身,一步步踏入殿外清冷的晨光里。
阳光瞬间倾泻而下,带着微弱的暖意,却让她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眼。
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无声浸透。被殿外的风一吹,激得她浑身难以抑制地微微一颤。
身后椒房殿的深影,如同巨兽之口,在她离开后,缓缓阖上。
晨光勾勒出她单薄却挺直的侧影,投在身后冰冷洁净的玉阶上,拉出一道沉默的细长影子。
视线无可避免地撞上了庭院中央那株牡丹。
它开得如此嚣张!
硕大无朋的花朵,层层叠叠的朱红花瓣挤簇着、翻卷着,如同凝固的、燃烧的血液。
那颜色浓烈得近乎刺目,带着一种蛮横的、不容分说的霸道,在晨光里招摇地伸展、怒放,几乎要灼伤空气。
它占据着庭院最中心的位置,根须仿佛深深扎进了这宫殿最深的权力土壤,贪婪地汲取着养分,开得如此跋扈,如此肆无忌惮,将周遭所有草木都压得俯首帖耳,黯淡无光。
即使眼帘低垂,那抹刺目的朱红也如同渗血的墨渍,顽固地透过薄薄的眼皮,在视野的黑暗中晕染开来,挥之不去。
她步履未停,每一步都如同量过般精准,裙裾纹丝不动,交叠在腹前的双手更是稳得不见一丝微颤。
前方廊柱浓重的阴影里,飘来几缕细碎私语,如同幽暗处悄然滋生的苔藓,带着湿冷的窥探气息。
“… …瞧见卫夫人那支新簪了么?赤金点翠,嵌的可是顶大的南海珠!陛下昨儿才赏的,那光华……”
一个年轻些的声音竭力压着,却压不住里头丝丝缕缕几乎要溢出的艳羡,像藤蔓悄悄探出贪婪的触须。
“何止簪子?前几日送去的云锦,那颜色,啧啧,霞光似的,连皇后娘娘库里怕是都寻不出第二匹来……”
“再得宠又如何?头磕得那样响,咚咚的,隔着殿门我听着都替她骨头疼。皇后娘娘眼皮子…连抬都懒得抬一下…”
另一个更稚嫩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嗤插了进来,显然是个入宫不久的小宫女。
“瞧着卫夫人那伏低的模样…腰弯得都快折了,额头都快挨着地砖了…陛下那般宠爱,何至于此?那珠翠云锦穿戴着,倒像是…像是沉重的枷锁似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吹过老藤枯叶的沙沙声,带着一种空洞的萧索。
“这算什么?你们才来几年?眼皮子浅得很!”
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皇后娘娘是什么人?那是金枝玉叶,生来就带着凤命的!卫夫人嘛……”
“再大的恩宠,天大的风光,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侍奉’的。”
“在这椒房殿里,对着真凤凰,就得是这个规矩——刻进骨子里的规矩!”
“规矩”二字,被她咬得又重又冷,如同两块青砖相撞。
“你们没瞧见?” 她近乎耳语,却带着锥子般的穿透力,“她连吸气都提着半口,吐气也只敢用丝儿!那腰弯得,那额头叩得……一步错,哪怕只是呼吸重了那么一丝儿……”
“好歹她也位列夫人,受着陛下这般宠爱,何至于此卑微?”带着天真疑惑甚至些许不平的诘问,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让阴影里的空气都凝滞了一瞬。
“住口!不知死活的东西!”
那沙哑的老宫人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又猛地压下去。
“在这深宫里,除了椒房殿那位是顶天的凤凰,其余所有人——” 老宫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沉甸甸的血腥气。
“管你是夫人、美人,在娘娘跟前,骨头缝里都得刻着‘奴婢’二字!”
“那‘夫人’的名头,不过是陛下看在承仙宫的份上,给她的脸面,到了椒房殿的门槛前,就得脱下来踩在脚下!”
“你以为卫夫人想那样?那是她不得不!那是她活命的本事!”
“你只看到她头上的珠翠晃眼,没看到那底下悬着的是刀!”
“张美人当年的‘恩宠’,比卫夫人这会儿差吗?” 沙哑的老宫人声音带着一种沉痛又警醒的寒意。
“当年!陛下那份热乎劲儿,赏赐流水似的往她宫里送!珍宝绫罗堆得满坑满谷,连带着她宫里的猫狗都跟着穿金戴银!”
“那份体面,那份风光,啧啧……” 老宫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回光返照般的唏嘘,随即转为更深的冰冷。
“尤其是皇后娘娘生辰那日!她竟敢仗着那份烫手的‘恩宠’,生生把陛下留在自己宫里,让椒房殿的寿宴都冷了场!”
“那份张狂劲儿,阖宫上下谁不侧目?谁不暗地里倒抽一口凉气?”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同钝刀刮骨。
“结果呢?” 老宫人猛地吸了口气,“风光了不过短短数月!陛下的恩宠啊,比那三月的柳絮还轻飘,风一吹就散了!”
“就为生辰那事儿?还是为别的?谁知道呢?要紧的是,椒房殿里那位娘娘……”
她刻意顿了顿,让那个名字所代表的绝对权威,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轻飘飘一句话递出来……”
“——连张草席都省了!”
“尸身直接拖去了北苑最荒的野狗坡!那些饿绿了眼的畜生……争抢撕咬的动静,隔了小半夜还能听见!”
阴影里传来几声压抑的、近乎呕吐的抽气。
那老宫人却仿佛陷入了那恐怖的回忆里,声音变得飘忽而惊悚:
“第二天……天蒙蒙亮,有胆大的内侍去瞧……哪还有什么囫囵尸首?”
“如今啊……” 她发出一声带着死气的叹息。
“北苑那荒坡上,怕是连认得她坟头草的鬼都没有了。”
那先前发出疑问的稚嫩小宫女,此刻已面无人色,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眼中最后一丝对“恩宠”的向往也被这残酷的现实彻底碾碎。
凉薄的声音这时才幽幽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如同给这血淋淋的故事盖上最后的印章:
“瞧见了?陛下的恩宠,不过是过眼的云烟,看着光鲜亮丽,实则连余温都留不住。 沾得越多,死得越快,越惨!因为——”
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洞穿真相的尖锐:
“昨日恩宠万丈,今日白骨成灰。“真正能定你生死、掌你荣辱的,从来不是那赏赐珠翠的帝王,而是那高坐椒房殿、执掌凤印的主宰!”
“你们以为那头上的南海珠、身上的云锦霞光是福气?是体面?”
“错!那就是悬在梁上、套在脖子里的绳!”
“绳子的另一头,牢牢攥在椒房殿那位的手心里! 只需她一个眼神,一个由头,甚至不需要由头,只是她心头掠过一丝不快……那些东西……”
她的话语如同冰刃,缓慢而清晰地切割着空气:
“……眨眼就能勒紧,变成索——命——的——绳!”
沙哑的老宫人声音带着浸透骨髓的寒意,如同最后的审判,沉沉落下,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寒意。
“索命的绳!”
这四字如同冰锥,猝然刺入卫子夫耳中。
廊柱的阴影浓重,卫子夫的身影恰好停在几步之外的光影交界处。
她没有加快脚步,也没有刻意放缓。
依旧维持着那如同尺规丈量过的步幅,低垂的眼睫却在无人窥见处,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阳光渐渐明亮,穿透紫藤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支崭新的步摇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也清晰地映出她低垂的、密长如帘的眼睫,将所有翻涌的心绪严丝合缝地遮挡在恭顺的表象之下。
唯有那挺直的脊背,在浓荫与光影的交错中,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柔韧,仿佛一根被无形巨力压至极限却仍不肯折断的细竹。
几个宫女如同被冻僵的鹌鹑,连呼吸都屏住了,在她经过时瞬间噤若寒蝉,只余下风过藤叶的窸窣
她们看着那个远去的素色身影,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卑微恭敬之下,所承载的、令人窒息的重量与彻骨的寒意。
那不是愚蠢的伏低做小,是浸透了鲜血教训的、在刀尖上求生的唯一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