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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站在佝偻如枯木的父亲身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李渊完全笼罩。

殿内死寂,只有李渊压抑的、濒死般的喘息和泪水滴落的微弱声响。

他深邃的眼眸,如同风暴过后的深海,表面看似恢复了帝王的沉静,深处却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复杂旋涡。

他赢了,踩着手足的血泊,踏着父亲的尊严,坐上了这至高的位置。

这份胜利是铁与血铸就的,不容置疑,也容不得半分软弱。

大哥李建成惊愕、不甘、最终凝固的眼神,齐王李元吉临死前的诅咒与怨毒,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那份沉重,是亲手斩断血脉的负罪,是午夜梦回时无法摆脱的窒息感,是无论坐上多高的位置、手握多大的权力都无法洗刷的、深入骨髓的罪孽。

这沉重,让那胜利的滋味,变得苦涩无比。

看着眼前瞬间苍老了十岁不止、只剩下绝望躯壳的父亲,看着这金碧辉煌却冰冷刺骨的甘露殿,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悲凉汹涌而至。

那个在晋阳起兵时,父子四人同食一釜粥、共谋大业,在战场上生死与共的“家”。

那个充满了父亲豪迈笑声、母亲温柔目光、兄弟间虽有小龃龉却仍能并肩作战的“晋阳之家”,是真真切切地、永远地逝去了。

这悲凉,是灵魂深处被生生剜去一块的空洞,是无论多少权力和荣耀都无法填补的永恒缺憾。

方才那番雷霆万钧的质问,与其说是对父亲的控诉,不如说是对那个逝去的“家”最悲壮、最绝望的祭奠。

他用最锋利的语言,剖开了所有的虚伪与算计,将血淋淋的真相暴露在阳光下。

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对得起那些在权力倾轧中死去的情分,才能为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晋阳之家”献上最后的、带着自己心头血的祭品。

然而,将近些年来的委屈、不平、愤怒,那些被猜忌、被压制、被逼至绝境的痛苦,如同积压已久的熔岩般宣泄出来后,他并未感受到丝毫的轻松。

预期的如释重负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庞大、更加令人窒息的疲惫与虚无。

他清晰地看到自己那番字字诛心的控诉,像最锋利的刀子,将父亲最后一点尊严和自欺欺人的借口彻底凌迟。

看到那个曾经叱咤风云、开疆拓土的开国皇帝,此刻只剩下一个被悔恨和绝望吞噬的可怜老人。

这份认知,让他作为儿子的本能感到一种迟来的、尖锐的刺痛。

他赢了权力,却亲手将父亲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胜利的代价是如此惨烈,惨烈到让他自己都感到恐惧。

那个在母亲病榻前发誓要与兄弟和睦相处的自己,那个在晋阳城头意气风发的自己,似乎也随着父亲此刻的崩溃,一同死去了。

留下的,只是一个手握至高权力、内心却布满裂痕与荒芜的孤家寡人。

无论他将来缔造多么辉煌的盛世,都无法弥补的、永恒的缺憾。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李渊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滴在明黄的衣襟上,洇开绝望的深痕。

简诺拿着锦帕,轻轻的拭去李渊脸上的泪水,如同一尊冰冷的玉雕,眼神深处是洞悉一切的漠然。

李世民缓缓地移开目光,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动的、浓密的睫羽,泄露着他内心同样山崩地裂的风暴。

方才宣泄的雷霆万钧,此刻化作一片无声的废墟,埋葬着父子亲情,埋葬着兄弟情谊,也埋葬着他自己心中最后一点关于“家”的、温暖的灰烬。

他站在权力的巅峰,脚下却是用至亲骸骨垒砌的、冰冷而孤绝的祭坛。

这胜利,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甘露殿的阴影里,只有那滚落的乌黑佛珠,在无声地嘲笑着这皇权之下,所有人。

无论是胜者还是败者都无法逃脱的、彻骨的悲凉与永恒的孤独。

就在简诺担心李渊会气急攻心一病不起时,他枯槁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般的疯狂与讥诮,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裂帛。

“你!也不用在这里大义凛然地说这些冠冕堂皇的鬼话!”

“无外乎是催促朕!赶快为你腾出这张龙椅,腾出这太极宫罢了!”

“朕……朕不过是碍着你的路了,是不是?!是不是?!”

每一个“是”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掷向殿下的身影。

殿内宫人们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慌忙垂下头,恨不得将脑袋埋进胸膛里。

霎时间,殿内落针可闻。

死寂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令人窒息。

唯有众人粗重、惊恐的喘息声此起彼伏,交织着李渊自己那因极度激动而如同破旧风箱般剧烈抽拉的、带着痰鸣的喘息,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和绝望。

李世民挺拔的身躯在父亲那声嘶力竭的怒吼爆发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宽大朝服下,肩背的肌肉线条骤然如拉满的弓弦般贲张,紧握在身侧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

但这异样仅仅维持了电光火石的一刹,旋即被更深的沉静覆盖。

李渊吼完,仿佛耗尽了生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枯瘦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发出骇人的空洞回响。

他猛地弓起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单薄的肩膀在明黄色的龙袍下不住地、剧烈地颤抖,带动着象征无上权力的龙纹也扭曲变形。

浑浊的老泪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冲出他紧闭的、布满褶皱的眼睑,在那张沟壑纵横、写满沧桑与疲惫的脸上肆意奔流,无声地浸染着明黄色龙袍的前襟,洇开一片深色的、沉重的湿痕。

李世民缓缓抬起头,脸上已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不起一丝波澜的沉静。

他动屈膝下跪,膝盖撞击在冰冷坚硬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闷而清晰的回响,在死寂的大殿里久久回荡,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父皇息怒!”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惶恐与痛心,“若父皇因儿臣之故,圣心不安,寝食难宁,儿臣……万死莫辞!”

他微微停顿,下颌线绷紧了一瞬,再开口时,那原本沉稳的声线里,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令人心悸的哽咽。

这哽咽被控制得极其精妙,既流露出“孝子”的悲切,又绝不会失态。

然而,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向龙椅上那摇摇欲坠的老人:

“移驾之事,全凭父皇圣心独断!儿臣……从未有半分催促僭越之心!”

他微微侧首,目光似乎极其沉痛地掠过御案上堆积的奏疏,又迅速垂下。

“只求父皇保重龙体,颐养天年,则天下幸甚,黎民幸甚!儿臣虽死无憾!”

这番以退为进、将孝道大义顶在头顶的回应,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辩解或锋芒毕露的反驳都更显狠辣!

它如同最柔软的丝线,瞬间将李渊那血泪控诉的“逼迫”与“杀意”,巧妙地缠绕、转化、包装成了儿子对父亲龙体安康的“拳拳孝心”与“惶恐自责”。

李渊那耗尽心力、撕心裂肺的控诉,在李世民这姿态卑微、悲情恳切、滴水不漏的“孝子”表演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甚至……有些无理取闹,不识好歹。

李世民跪在那里,额头紧紧抵着冰冷刺骨的金砖地砖,姿态谦卑到尘埃里。

然而,他那挺直的脊梁,沉静如山岳般的身影,却像一座无形而沉重的大山,轰然压在整个太极殿之上,压得殿内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沉重的寂静仿佛有了实质的重量,冰冷而黏腻,一层层包裹上来,压得人胸口发闷,耳膜嗡嗡作响,连烛火跳跃的光芒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李渊枯瘦如柴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猛地抓住身旁简诺的手腕。

那手指冰凉,带着濒死般的颤抖,力气却大得惊人,几乎要嵌进简诺的皮肉里。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流带着肺部深处压抑不住的、尖锐的哮鸣音,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扯到极限,发出刺耳的“嗬嗬”声。

他强迫自己挺直那仿佛随时会散架、佝偻着的脊梁,下颌微微抬起,试图找回一丝属于开国帝王的、早已被岁月和背叛磨蚀殆尽的威仪。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殿下跪着的李世民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翻滚着屈辱、绝望、愤怒、疲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洞穿一切的悲凉。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干裂的唇皮微微颤抖,才发出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最后的气力,从齿缝间艰难地、缓慢地挤出来。

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底下却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空洞:

“弘义宫……”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口苦涩的砂砾。

“朕记得……那里回廊曲折,引渭水入园,池中芙蕖开得极盛,夏夜蛙鸣阵阵……林木荫翳,颇合……静养之道。”

“弘义宫”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殿!

侍立的宫人们身体齐齐一震,眼中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

谁不知道弘义宫?

那是秦王旧邸!

规格再超然,也终究是宫城之外的王府!

皇帝陛下此言……

这是要自请离宫?放弃太极宫这九五至尊的象征之地?

“朕……”他再次开口,声音里那强撑的平静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透出浓重的沙哑和苍老,“年齿徒增,精力大不如前。”

“太极宫……乃天子正衙,万机所系,昼夜喧嚣……”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缓慢,仿佛在咀嚼着巨大的痛苦。

“朕在此……徒增烦扰,亦难安寝。”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目光直直投向李世民,那眼神像一口深井,里面翻涌着被碾碎的爱、无尽的悲、刻骨的怨,以及最终凝固成冰的疏离与死寂。

“不如……移居弘义宫,图个……清净自在。自此,军国重务,事无巨细,皆由太子独断乾坤。”

“这太极宫……这龙椅……”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

“还是留给……真正需要它、能坐得安稳的人吧。”

李世民看着父亲紧闭双眼、无声落泪、彻底垮塌的样子,深邃的眼底有极其复杂的光芒一闪而过。

他读懂了这份“主动”背后的全部屈辱、绝望和无声的控诉。

他没有没有虚伪的挽留,只是缓缓地、深深地弯下腰,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臣子之礼,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

“父皇……圣虑深远,以天下苍生为念,移驾清幽颐养圣躬,实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儿臣……谨遵圣谕。”

这句“谨遵圣谕”,像一柄冰冷的玉圭,轻轻落下,却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响。

殿内,只剩下更漏那单调、永恒的滴答声,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浓得化不开的悲凉与死寂。

空气里,龙涎香彻底败给了那无处不在的、属于权力更迭的冰冷铁锈味。

权力的交接,在这一刻,以一种最体面又最残酷的方式,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