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相府。
许久未见的父子二人,正在堂中对饮,一炉檀香,一坛酒,荡漾出温馨氛围。
父亲留有胡须,又是久居上位,因此给人感觉正大威严,李桃歌下巴尖俏,曲线柔和,因此多了团秀气,不过两张脸仍有九分相似之处,尤其是眉眼间深藏的倔强,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李桃歌一扫之前嚣张模样,举止轻柔拎起酒坛,帮父亲斟满玉杯,慢声道:“琅琊的杏花酒,您尝尝。本来这次无意回京,谁知又遇到香脂河一案和米县丞一案,所以带的不多,只余两坛,不知够不够父亲回忆乡情。”
李白垚点了点头,轻抿一口,眉头上扬,评价道:“真烈。”
李桃歌笑道:“安西的酒,越烈越贵,儿子在那里学会的喝酒,再喝别的地方的酒水,觉得寡淡无味,只有这琅琊杏花酒,勉强能入口。”
李白垚感慨道:“我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回琅琊探亲屈指可数,那里的风土人情,没你这侯爷熟悉。不瞒你说,杏花酒是第一次喝,尝不出思乡之情,只觉得烧舌头烫喉咙。”
父子俩相视一笑。
李桃歌给自己倒了杯芙蓉酒,换来父亲半杯杏花酒,轻声道:“江南一行,屡遭算计,为了治他们,儿子行事难免跋扈,出刀不多,踩的人倒不少,没给您惹麻烦吧?”
李白垚举起芙蓉酒一饮而尽,“你的跋扈和我的麻烦比起来,叫做调皮。”
李桃歌呆住,不好意思笑道:“惯子如杀子,您再这么宠儿子,或许又一个刘贤横空出世。”
李白垚笃定道:“你注定成不了刘贤,不过言谈举止之间,有了张燕云身影,可能是你将他视为英雄,无意间效仿。”
李桃歌挠头道:“像张燕云么?……我没刻意模仿,只是觉得他说话好玩儿,常常与他打趣,聊着聊着,就有了几分相似之处了吧。”
李白垚口气轻松道:“像他也不错,乱世之中,老实人吃亏,想要活下去,且活的轰轰烈烈,就得学会吃人。你的性子虽然不软,可在拿定主意之前,顾虑重重,少了一抹锐气,其中有好有坏,少年应作少年事,把自己活成老头子模样,未免暮气沉沉,沉稳是长大后的磨难,何必年少时就历劫呢。”
李桃歌为难笑道:“闹完安西闹京城,闹完东花闹两江,这……还不够莽撞吗?”
李白垚握住酒杯,眼神中饱含宠溺望着儿子,柔声道:“你的一举一动,顾及李家,顾及父亲,顾及亲朋好友,生而菩萨心肠,我是怕你活得太累。”
李桃歌鼻子一酸,揉了揉,快速干完半坛酒,压住涌出的泪水。
李白垚微微一笑,说道:“哭都要忍着,你说你活得累不累。”
李桃歌直起腰,嘴硬道:“不累!”
李白垚轻声道:“李家没那么容易倒,放心去干你想干的,把酒镇项公绑来,是为了去书院授道吧?虽然他常常斥责李家,却对朝廷极少妄言极谏,颇受读书人爱戴,说明还是知道天高地厚的。不过他的心学尚且稚嫩,稍显偏激,来当主事,分量不够。萧大人过完年,要彻底离开庙堂了,琅琊气候温润,百岁老人屡见不鲜,你不妨用花言巧语把萧大人哄过去,一来给干爷爷尽孝,二来坐镇东龙书院,那可是桃李满天下的朱紫袍匠,当了十余年的国子祭酒,有他在,谁敢笑话你的书院不是正统。”
誉满两江的酒镇项公,读书人顶礼膜拜的先生,心学稚嫩?
李桃歌第一次听到这样贬低请来的高人,眨了眨眼,“萧爷爷当然要请,可是臭先生,没父亲说的那么不堪吧?”
李白垚不经意一笑,“他的诗词我都读过,文章也看过,只能说平平而已,唯独心学较为出彩。凤阁里随便拎出来一位擦拭桌案的主事,才气都要盖过他,四年科举,一位状元,入凤阁之前,谁不是文曲星下凡,三元及第和六元及第都能见到。”
李桃歌目瞪口呆。
对哦,能进入朝廷中枢,哪个不是万里挑一的天才,打理朝政都忙不过来,谁有功夫天天琢磨诗词歌赋。
李白垚低声道:“京城即将变天,接下来谁都不知风从哪边刮,过完了年,你速速回琅琊,继续建你的城,千万不要在京城久留。”
“变天?”
李桃歌疑惑道:“有人要对付您了吗?”
李白垚停顿片刻,沉声道:“太子殿下恶疾缠身,不再适合当储君,过完年,五皇子刘泽会成为新太子。”
父亲的话,犹如一道惊雷,在李桃歌头顶炸开。
那可是太子,说换就换?!
五皇子和六皇子常年住在郊外,内城都少入,低调的令人快要忘记这名皇室血脉,为何是他继任太子?
李白垚缓缓将阴阳殿一幕告知,包括太子体内养伥鬼,以及圣人心思。
听完实情的李桃歌僵直不动。
从父亲打入天牢,自己流放镇魂关,到后来的安西之乱,太子瑞王相斗,原来都有一只手在无形操控。
李白垚心有余悸道:“如果从结局往前推断,那么所有谜团都会解开。圣人自始至终,只想立五皇子为太子,但刘识是嫡子,身后有纳兰家支持,一意孤行,会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于是将皇后和太子拿来做局,逼他们自己犯错,这样既打压了世家党,又给新君赚足名声。”
“其实真正想打压皇室和世家的,并不是我,而是圣人,只有外戚和世家拼的两败俱伤,新君才能从中杀出一条血路,我的新政,正和圣意,所以才能执掌半个尚书省和中书省,给新君披荆斩棘。”
“还有,你知道杜斯通为何不致仕,死死霸住左相吗?因为他当初未得势时,曾给刘泽当过两年老师,朝中有他做伞,才能给新太子遮风挡雨。”
李白垚凝视月光,轻叹一口气,“本以为一切都是机缘巧合,谁知人人皆为棋子,新皇这盘棋,龙虎相斗,大势已定,是该收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