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看他的眼神有些怪异,但目前还没发现有猥琐冒犯的意味,似乎只是在欣赏,又或者……真像少年所说,觉得眼熟。
但他没见过他。
云忘昧稀奇地摸了摸脸,悄悄瞅了秦枭一眼,正巧与其目光对上,不禁愣了下。
“你发什么呆呢?走啦,哥请客吃饭了。”云忘川也在看他,笑着拉着他往前。
“哦,哦……”云忘昧愣怔回神,还未来得及回味方才心中涌起的异动为何,便见那黑衣少年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继续朝前。
尽管在后面的游玩吃食时这份怪异感没再出现,但云忘昧心中始终有股异样感卡在咽喉,不上不下十分难受。
云忘川请吃的饭馆是他们兄弟最喜欢的一家。这家店做的菜异常的辣,寻常人吃一口就觉岩浆过喉,汗如雨下。虽然很辣,但第二天身体不会出现任何异常。辣的纯粹且畅快。
寻常朋友云忘川是不会把人带到这里的,但前两天邀请秦枭吃辣的时候见其没有露出异样,猜测对方也是喜辣之人,便邀请他同来。
当然云忘川也悠着劲,按照以往的口味再淡几分。可尽管如此,还是让秦枭有些受不住。
秦枭单手撑桌,面色出奇的冷静,忽略他殷红的嘴唇,近乎与平日别无二样,但若仔细观察,能发现他额角处已然渗出密密麻麻莹亮的汗液。
秦枭已尽力化解体内腾起的灼热,但杯水车薪。这家店用的辣椒是一种火系灵椒,普通的去辣手段根本没用,就算运转体内的炁也无济于事。
秦枭看了眼对面吃的正香的兄弟俩,决定放弃。
“你不尝尝这个吗?很好吃的!”
秦枭刚放下筷子,云忘川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他夹入一块蛙肉,期待地望着他。
秦枭:……
秦枭喝了口冰水,将肉送入口中。不得不说这家店手艺确实好,肉质滑嫩,能直接从嘴中滑入咽喉。可惜过于灼辣,送在嘴里只觉放了块烧炭,吞咽下去的时候额角汗液终于落了下来。
秦枭垂着眼眸,看似淡然,实则已经被辣懵了,机械性点了下脑袋,说不出话。
墨寒羽要再惹他,就请他过来吃饭。
秦枭发懵的大脑倏然升起这个念头,想到那家伙昨夜种种,坚定了这个想法。
对面那两兄弟倒吃的极其自在,甚至还觉得不够辣。云忘川吃兴奋了喜欢点壶酒吃。酒液入喉更为辛辣,秦枭根本没有思考,直接拒绝了。
“我才十七。”秦枭抬手推托。
云忘川没有勉强,和身边弟弟分喝一壶。只是两人酒量不同,云忘川喝了半壶便晕晕乎乎,开始嘿嘿傻笑。
“我,我和你说啊……我这个弟弟可厉害了呢。”云忘川揽着云忘昧的肩膀,大着舌头,“而且运气特别好……之前宗门外出狩猎遇到危险,多亏了他——”
“没,没有。都是巧合。”云忘昧面色微红,连连摆手。
“那不就是运气?”云忘川醉了,眯起眼睛望着秦枭,话语变得直白,“你是不是很喜欢这张狐皮啊?”
秦枭看了眼他取下的狐裘,微微恢复了几分神志,不动声色道:“只是有些好奇,与寻常见到的有些不同。”
“那,那是当然!”云忘川骄傲一笑,“这可是张万年魔狐的皮。本来以我们的资质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们的,但是我这个弟弟给那个强弩之末的魔兽补了最后一剑,这才分给我们些许。”
云忘川将狐皮递到秦枭眼前:“想摸就摸吧,这狐皮水火不侵,穿在身上还可抵御风沙,真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哥……你醉了。”云忘昧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秦枭摸了把狐裘,浅浅一笑:“确实是个宝贝。”
“但你说那万年魔兽,我看你们似乎只在玄境,竟然没有缺胳膊少腿。”
“嗐,那是因为长老们在那之前已经给那魔狐造成重伤,让它发了狂……”云忘川回想当日场景,眉毛疑惑皱起,“应当是回光返照。当时我们因为修为不够,只能在狩猎圈外围观看,那一战真是惊天动地。”
“那魔狐好生凶残,竟能轻易蛊惑人的心智,中途还让长老们互相残杀。”云忘川倚在云忘昧肩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忆着,“不过他长的挺好看……不对,应该不是长的,是他化的。”
“你都不知道,那魔狐刚开始好一副俊俏皮囊,简直看了让人流口水!不过等它现出原形,再被长老们重创闯到我们眼前时,不知为何它又是另一副模样。”
云忘川猜测:“那应该才是他的化形真身,毕竟闯到我们面前时已是强弩之末……化成一副健硕臃肿姿态,来到我们面前。”
“还想对我们出手……幸好那时它已经没什么力气。可惜我当时被吓得不敢动弹,还是我弟弟厉害,一剑捅进它的脖颈,送它上路。”
秦枭喝了口水,面色依旧。
“那魔兽当真可恶,生前定是作恶多端罄竹难书。”云忘川愤愤道,“你知道我们在它身上找到什么吗?一个人皮花包!那人皮还是完整的!当真残忍,令人发指!”
云忘川唏嘘地摇着脑袋:“不知是哪位可怜人惨遭毒手……不过我们将那人皮葬在了那片土地,也当是入土为安了。”
秦枭垂眸,没有发表任何言论,静静盯着茶水,似乎能从中看出朵花来。
“你们怎么知道那是人皮?”
半晌,秦枭问道。
但云忘川已经昏昏欲睡,云忘昧犹豫地看了他一眼,回道:“那人皮虽然缩水很多,但因为里面填充的花太过饱满,再加上有经验的长老确认……所以知道了。”
“而且……那里面居然一朵枯萎的花都没有,它肯定经常把填充进去的拿出来放新的。真是……人死了都逃不过它的折磨。”云忘川嘟囔着,眼睫颤了几分,眯出条缝。
秦枭没有再问,静静喝完了杯中的茶,猛然站了起来。
“出去走走吗?”
云忘昧一愣,之前那怪异的感觉又回来了:“也好,正好给我哥吹吹风,让他清醒一下。”
云忘昧将云忘川摇醒。几人顺着江边逛了会儿,云忘川逐渐醒酒,回忆自己说的那些,有些羞赧,有心想解释。但秦枭不说,他反复想了几遍也没觉得自己有哪里说错,索性默不出声。
“那只魔兽……临死有什么异样吗?”秦枭忽然问道。
云忘川本能回道:“没有。”
云忘昧想了会儿,犹豫道:“好像……说了句话,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手指好像在我额头点了下,好像还笑了。”
“什么?它冲你笑了?!你怎么不早说。”云忘川大惊,“万一它对你施了什么蛊惑术怎么办?还说了句听不懂的话……不会是诅咒吧?”
“那句话是什么?”秦枭看着云忘昧,轻声问道。
“嗯……”云忘昧纠结片刻,学着说了出来。
他学的很青涩,有些地方的腔调学的很古怪,但秦枭还是听明白了。
云忘昧望着他,在自己复述完的那一刹那,眼前的这个少年眼底似乎泛起了红。
但仅仅只有一瞬,这让云忘昧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不行,忘昧你得听我的,咱们回去让长老检查一下,别真的留下什么后遗症了!”云忘川心急如焚,“那只魔兽相当厉害,万一你出了什么事——”
“我觉得都那么长时间了——”云忘昧干笑两声,觉得没必要。
但云忘川简直要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坏了,朝秦枭致歉后就要拽着云忘昧匆匆离去——
“等,等一下……”云忘昧看着秦枭,犹豫着在云忘川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云忘川面上露出几分疑惑,却听从地后退几步,和两人拉开距离。
“那个……你,是不是认识那只狐狸?”云忘昧确认云忘川听不到两人谈话后,轻声问他。
秦枭看了他一眼,神色淡然:“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看上去有些奇怪。
云忘昧没有说出口,脑海却浮现令自己数次噩梦轮回的画面——
浑身染血的粗犷壮汉,面对他的反击,没有任何戾气凶恶,一直盯着他的脸,好似在透过他看什么。漫天血色飙出,顷刻,笑了。
那不像是诅咒成功后得逞的笑,反而有一丝安抚的意味,轻哄幼童似的微笑。
那缕强撑着不肯咽下的气,终究散去了。
他看着那人闭上了眼,倒在地上化作小山般的巨狐,身边师兄弟们似乎围了上来,说了什么,可他通通听不到,好似又到屏障将自己和外界隔离开,天地间只剩下他与面前血迹斑驳的白狐。
恍惚着回应了长老师兄弟们的关心,云忘昧当晚回去便梦到了那白狐,肥头大耳肚腩高挺的模样,并不讨喜,心中却有着说不出的感觉。
他们一同坐在山涧花溪中,白色妖狐绒尾摇曳,他躺在它的身上,共同沐浴着温暖的阳光。
倏然场景一变,他拿着那把鲜血淋漓的剑,刺入妖狐喉颈。妖狐狭长吊梢的眉眼化作两团森冷幽绿的鬼火,如临冰窟,如坠地狱。
噩梦惊醒,他满身大汗地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手心的重量让他回神,愣愣盯着手中托着的发光的球。
那狐狸死前点了下他的额心,血液顺着额心滚落,魂海中似乎多了些什么,直到他从梦中惊醒,无意中取出了这件物样。
他不知这是什么,听将那狐狸分尸的长老说竟没有在这万年之久的魔狐体内寻到魔核,怀疑是临死之前自毁了。
师兄长老们猜测那狐狸前后化形不一是因为虚荣自傲,最后展现的那肥胖之态才是本身模样。后面在那狐狸蓬松的九条尾巴里找到用一整张人皮缝制的花包——已有年月,看不出那人生前样貌——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有些花瓣甚至能拧出水,可以看出是精心采集的。
他们将那张人皮埋葬的时候他也在现场,合上土后才发现有束花掉了出来,左右没人理睬,他便捡了回去,养了起来。
后来他找寻古籍,终于在一本破旧开线的书中,找到有关记述。
上面描述的妖族与他们熟知的魔兽有很大的差别,比如妖族体内并不含有魔核,取而代之的是一类叫妖丹的东西,两者共同点便是都能被人吸收,用来提升修为。
妖丹是结晶,是妖族最珍贵的东西,是不可以离开妖族体内的,会造成妖力流逝,身体孱弱,甚至死亡。
他反复观摩,最终不可思议的确定,那狐妖临终前将自己的妖丹给了他。
“……你说,到底为什么呢?”云忘昧看着眼前少年,眼神有些涣散,问着他,又似乎并不是在问他,“我……觉得你可能知道。”
“你这些话——”
“我没和其他人说过,连我哥哥都没有……”云忘昧闪了闪眸光,似乎急切需要一个答案,“所以,你认识他吗?”
秦枭眼神似有波动:“那狐狸的尸体,你们怎么处理的?”
云忘昧直觉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但他实在说不来谎:“我和哥哥各分到一条尾巴,剩下的皮和筋骨……被制成法衣法宝,血肉被炼成了丹……”
“你——抱歉。”云忘昧自己也不知为何要道歉,反正就这么说了出来。
“不……你不该和我道歉。”秦枭垂下眼眸,沉默片刻,“我也不知道。”
“什么?”
“我和那狐狸没关系。只是从没听说过猎杀万年魔兽什么,才有些好奇多问了几句,没想到让你误会了。”秦枭漫不经心道,“我觉得不用多想,他可能就是妖之将死突发善心,也有可能是想挑拨你们之间的矛盾。”
秦枭下了决定,抬头直视他,眸中一片淡漠:“你也说了,那九尾狐临死前还带着人皮,生前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死了也挺好。”
云忘昧缓缓皱眉,对他这话有些不喜,却又挑不出毛病。
“你哥很担心你,还是先回去吧。”秦枭示意他身后,宽慰道,“为了个一面之缘的妖狐如此失魂落魄,不值当。”
云忘昧没再说什么,不知是否认可了他的话,眸色复杂,终是点了点头,缓步朝云忘川走去。
秦枭站在原地,望着二人离开。
云忘昧似有所觉,回头看了他一眼。夕阳西下,余晖万丈,洒在江面落下耀眼的金灿色。
就在这片朦胧闪烁的金纱中,黑衣少年背对落日,阴影将其掩埋,看不清其神色,甚至身形都有些模糊。
为什么……有种萧条的感觉?
云忘昧想着。
明明江边人来人往,除去他们还有许多赏景钓鱼之客,但偏偏,原地伫立的少年好似孤立于世,无端感到分渗入骨髓的寂寞悲凉。
在某次错身,终于看不到少年的身影,云忘昧只觉空落落的,甚至有些恐慌,好似如此离去,会失去了一个万分重要的机会。
一个真相近在咫尺的机会。
真相,那是什么?
他没有答案。
而那少年也不会为他解答。
秦枭站在原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静默顷刻,忽然席地而坐,坐在江畔草岸上,身后便是那倾斜的坡度。
秦枭安静的坐着,宛如一尊雕塑,不会对外界喧嚣产生一丝一毫的兴趣。
不知过了多久,残阳如血,为黄昏铺上层不祥萧瑟的血影。
身后传来靴踏草芽的声响,片刻后,一道身影于身后伫立,阴影随着余晖拨动,逐渐重合。
一站一坐,一前一后,二人谁也没有开口。
他什么也没说。
他什么也没问。
他忽而身子一软,向后一仰,轻轻靠在身后那两条长腿上,脑袋贴着腿面,轻阖眼皮,似有疲惫。
秦枭静静依靠着墨寒羽,黑若墨玉的眼眸望着天空。云如带火的箭矢,点燃了整片天空。
墨寒羽一言不发,缓缓将手落在他的肩上,似在安慰。
墨寒羽不知他为何伤感,只能用这种方式陪伴安抚他那颗悲凉的心。
“……其实我没有很伤心。”
秦枭沉默半晌,忽然道。
墨寒羽点了点头,仍没有动。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