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云望着刘协。
十二旒冕旒如帘幕低垂,却遮不住眸中如炬神光,目光穿透阴阳,直抵神汉冥土的轮回乱象:
“昔年刘邦提三尺剑斩白蛇,看似应天命诛暴秦,实则是替万千孤魂开一条冥路。”
卢云抬手间,星河翻涌如潮。
显露出秦末荒野中饿殍遍野的景象。
无数魂灵身着破衣,追着刘邦的赤霄剑虚影哀嚎。
“那时阴司不过是草台班子。”
“阴庭大殿前连块正经门槛都没有,百姓走投无路,才把刘邦当作「阴间阎罗」来拜。”
“如今新天庭立城隍、开冥路。”
“不过是让阴司归位,让善恶有报的法则,重回百姓心口。”
刘协望着星河里抱剑而立的青年亭长,与记忆中太庙画像上的高祖截然不同。
那人腰间悬着的不是玉玺,而是酒葫芦,身后跟着的不是文武百官,而是拎着饭团的村妇与扛着锄头的乡民。
刘协忽然想起建安三年。
洛阳城破时。
百姓抱着他的车架哭嚎:“陛下给条活路吧!”
如今才明白,他们求的不是阳世活路,而是死后能有片干净坟土,不做孤魂野鬼。
“陛下开条冥路,让战死的父兄有处可去……”
然而这些黔首岂知。
冥府轮回之道早被权奸窃据篡改。
所谓善恶有报不过是遮羞的幌子——贵胄魂灵能凭香火买断往生路,寒门野鬼却连孟婆汤都喝不上热乎的。
五陵原的富贵冢里。
神汉鬼差早捧着烫金《转世籍》候在白玉桥头。
只要见着头戴貂蝉冠的贵胄魂灵,便弓腰赔笑:“弘农杨氏新妇有双生胎,汝南袁氏刚添麟儿,大人可随意选。”
更有大族玩得出格。
颍川荀氏的福地祠庙夜夜香火鼎盛。
族老们能借三百年血食之力,让先祖魂灵绕过轮回井,直接附身在襁褓中的嫡孙身上。
祠堂里的巫祝称这是【祖灵返世,庇佑万代】。
实则井边司命官看得清楚:
那些老魂灵攥着族谱强闯转生道时,守井鬼差连锁链都不敢收紧,生怕得罪了阳世还在供奉的香火大户。
某日辰时。
汉室阴庭司命官亲眼撞见荒唐一幕。
清河崔氏的先祖魂灵被阴兵拖到轮回井边,这老鬼竟挥舞着泛黄的族谱尖叫:
“吾家祭田千顷,春秋大祭从无缺漏。”
“尔等敢坏我崔氏龙脉?”
话音未落。
持链鬼差已低眉顺眼地松开锁扣,甚至递上一本《世族胎名册》:
“老大人息怒,您且看。”
“荥阳郑氏刚收了个义子,胎位极佳.……”
轮回井边排队的普通鬼魂形如枯槁。
甚至手中攥着的《往生票》早被岁月啃出破洞,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贵胄魂灵踩着他们的头顶跳进轮回井。
这乱象在项王阴魂入驻彭城后更趋激化。
自乌江自刎后。
楚地鬼雄便聚在彭城冥都,九旒白旗下鬼影幢幢,连当年逼得项王垓下之围的韩信,竟也带着三十万亡魂投了楚军。
神汉阴庭的招安使捧着汉王手札来到楚营。
却见韩信将文牒撕成碎片:“汉王许我三齐王,可曾许我魂归淮阴故里?”
他执戟指向彭城方向:
“项王虽败,却容得下我等孤魂野鬼。”
“神汉阴庭只会拿咱们当护陵野鬼!”
楚营鬼卒巡弋阴淮河时,常挑着神汉阴使的头颅示众:
“这冥土该由鬼雄说了算,不是刘家祠堂里的泥胎!”
这话传到未央宫阴庭。
刘邦的阴魂对着韩信画像喟然长叹。
“吾能斗智于阳世,却难御鬼雄于冥土。”
“这冥土之乱,终究是缺了个能镇住场子的【阎罗天子】啊。”
当年在钟室设计诛杀韩信时。
哪想到死后还要面对这般局面?
画中韩信的眼神冷如霜刃,仿佛还带着未央宫的血光……
……
“帝君所言,臣……何尝不知。”
刘协终于开口。
声音里带着释然与苍凉。
“当年在许都,臣见百姓在城隍庙残垣前磕头,宁信泥胎,不信龙袍。”
“那时不懂,如今方知……”
刘协从袖中取出传国玉玺残片,螭龙纽上的血痕犹在,却再无昔日威光。
“这方玉玺随臣经历七次禅让,染过王莽的血,沾过董卓的灰,终究是护不住百姓的孟婆汤碗。”
刘协躬身将玉玺放在卢云手中。
“善恶之辨,不在神佛金身,而在黎庶心口。”
卢云的声音忽然柔和,却比雷霆更有力量。
“当年刘邦能兴汉,因他身后有千万望治的民心。”
“今日天庭地府能立,亦因亿万生民求一个朗朗乾坤。”
“臣……懂了。”
刘协低声道。
自己手上这方玉玺自秦而汉,不知经历多少血雨腥风,却从未真正护得百姓周全。
而眼前的紫微帝君。
不要皇权加身,却要让阴司律法扎根民间,让每个百姓都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两者差距,宛如天堑一般。
“善恶之辨,不在神佛,在人心向背。”
刘协面色归于平静,交出手中象征着人道天命的玉玺。
同时心中明了。
从今日起,神汉阴庭和天庭地府的气运之争,终究要让位于人间烟火的存续。
皇权归皇权,阴司归阴司,而民心,永远是丈量善恶的尺度。
而这,或许才是真正的天道循环。
“天道昭昭,亦非朕独断……”
“神汉浩瀚冥土,尚且缺少一位正七品的【西明郎】,姑且试上一试吧。”
“臣,谢陛下隆恩。”
刘协眼神一亮。
紧接着。
诡谲、波澜的眼前一切,又好似镜花水月一般消失不见,身躯重新回到阳世皇宫之内。
回想起刚刚。
刘协只有模糊印象,卢云负手而立时。
背后星河自动分开丈许宽的光廊,亿万星辰皆朝其方向微微倾斜,如朝臣叩拜。
帝君的面容始终笼罩在柔和的金光中,看不清具体轮廓……
唯独记忆里的一方【西明郎】官印,真实不虚,仍然静静放在刘协的床前。
……
卢云执起神汉玉玺。
忽而将其纳入袖中,玉碎之声化作万千星芒。
他踏云而上,直抵云海深处。
此处道法碰撞掀起惊涛,南无星宿古佛的触须虚影正穿透云层,每根都缠着腐烂的星轨。
“见过陛下!”
二十四星宿星君与斗部神众齐齐稽首。
他们的甲胄映着亿万星光,手中所持却非天兵利器,而是耕犁、耒耜等人间农具所化的法器。
角木蛟星君上前半步,腰间星斗带泛起人道的微光:
“周天星斗大阵已备,唯待陛下法旨。”
卢云望向云海下神汉运朝的疆域。
只见。
豫州地界正渗出蜜蜡色邪雾。
百姓的哭嚎声化作黑色烟柱直冲霄汉。
卢云抬手掐出紫微印诀,袖中飞出九道符诏,落入九州之地。
每道都刻着【护民辟邪】字样。
做完之后。
“南无星宿古佛正值蜕壳期。”
“其邪念所化的秽光如蟊贼蛀食稻根,诸位需将周天星斗大阵化作春耕的犁铧。”
说完,卢云转头望向北斗七星君,目光如犁划破夜幕:
“星斗转,农事兴。”
“如今这星斗大阵,何尝不是为人间百姓耕云播雨?只不过耕的是邪雾,播的是清明。”
“不是简单覆盖,是要如深耕般将星力扎进神汉运朝的地脉深处,锁住气运根脉,不让邪祟啃食人间烟火。”
“记住,星力所至,需让每个城隍庙的长明灯都亮如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