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柳松阳早料到了。
心沉入冰冷深渊,却异常平静。
仿佛等待千年,只为此刻的燃尽。
祁幽,这名字他听过无数次。
虽素未谋面,其人是何面目,柳松阳却洞若观火。
一个被仇恨彻底啃噬了灵魂的怪物。
祁幽的残骸——那团被李木木重创后依旧蠕动着怨毒绿光的破碎血肉——就在不远处。
绿光深处,不甘的意志在咆哮。
柳松阳的目光掠过那团污秽,落在怀中雪虫身上。
那剔透的龙躯因剧痛而扭曲,原本纯净的蓝色瞳孔,此刻竟翻涌着骇人的、不祥的金色。
那是祁幽强行注入的、污秽本源的反噬,正在侵蚀她纯净的龙魂。
“咳…咳…” 柳松阳喉咙腥甜上涌,强压下去。
紫金色的仙血,顺着嘴角溢出。一滴,两滴…砸在焦黑的土地上,滋滋作响——
竟瞬间催生出一小片嫩绿的草芽,顽强地钻出死亡之地。
那是他磅礴生命原力的具现。
此刻,却如同烛火将熄前最后的跃动。
李木木的声音带着急切与恐慌,从侧面废墟后传来:“柳兄!”
他想冲过来。
剑锋在鞘中嗡鸣。
“别过来!” 柳松阳猛地抬手,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动作牵动内腑,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
紫金色的血雾喷薄而出,如一场凄艳的雨,洒落大地。
刹那间,废墟之上,点点翠意倔强蔓延。
生与死,在这焦土之上诡异交织。
他不能再拖了。
雪虫的龙吟已微弱如游丝。
金色正疯狂蚕食她的本源蓝。
是时候了。
最后的底牌。
仙修的绝唱。
心念动处,无需咒诀。
嗡——
一轮凝练到极致、边缘流淌着古老符文的紫金神环,无声无息地自他脑后浮现。
光华流转,神圣又带着绝情的毁灭气息。
这神环,是仙修苦修一生的道果结晶,亦是点燃生命最后的薪柴。
神环出现的刹那,时间仿佛被拉长。
又仿佛被压缩至一瞬。
柳松阳的眼神,锐利如刀锋。
穿透尘埃,锁定祁幽的残骸,锁住怀中痛苦挣扎的雪虫。
他低喝一声,那并非人言,而是灵魂深处的龙吟烙印在激发!
“连!”
神环应声崩解!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它无声地融化、拉长。化作一根极细、极韧、散发着温润紫金光泽的丝线。
如命运纺锤上抽出的线。轻柔,却蕴含着无法抗拒的法则之力。
丝线一闪。
一端,精准地刺入祁幽残骸深处那团最浓郁、最污秽的复仇绿光核心!
另一端,温柔却不容置疑地,没入雪虫剧烈起伏的胸膛!
第三端,则牢牢系在柳松阳自己心脏的位置!
三者,瞬间被这紫金神线连成一体。
一个以生命、仇恨、痛苦为节点的诡异三角。
能量在丝线上疯狂奔流、碰撞、湮灭。
“嘶昂——!” 雪虫的挣扎骤然加剧。
痛苦被放大千万倍。金色瞳孔几乎要爆裂开来。
“呃啊啊啊——!”
祁幽那残骸猛地爆发出刺耳的、非人的尖啸,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愤怒。
“混账!你想做什么?!放开!!”
绿光疯狂涌动,试图挣脱丝线的束缚。
柳松阳单手死死握住贯穿自己心口的神线另一端。
指尖因用力而惨白。另一只手艰难地掐诀,点在眉心。
强行稳固几乎被三方能量洪流冲垮的心神。
豆大的冷汗从他惨白如纸的脸颊滑落。
嘴角却扯出一个惨淡却释然的笑。
他看向废墟后焦急万分的李木木。
声音虚弱,却清晰:
“李道友……”
风卷起尘埃,掠过他染血的衣袍。
“很抱歉……” 他顿了顿,胸腔剧烈起伏,“给你……带来了……那么多麻烦。”
歉意真挚,沉甸甸的,带着将死之人的坦诚。
他目光再次垂落雪虫,“雪儿……她……”
气息已极度混乱。
“希望……你能替我……照顾一二……”
“柳松阳!你疯了!停下来!你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祁幽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真实的惊惶。那丝线不仅连接,更在强行抽离他残骸中所有残余的、污秽的生命本源!
这是他复仇的根基,是他存在的依托!
此刻,正被那丝线贪婪地汲取,源源不断注入雪虫体内!
他终于明白柳松阳要做什么了。
不是同归于尽那么简单!是要用他的骨、他的魂、他的一切,去净化、去填补、去重塑!
柳松阳说得对。
他恨。
恨一切。
恨柳悲风当年的压制。
恨所有阻碍他霸业的人。
恨仙界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
恨意支撑他走到现在。
即便绿茧中是自己唯一的血脉,那又如何?
女儿?
不过是另一个背叛他、让他痛恨的存在!
他只恨柳松阳夺走了她,只恨这世界对他不公!
恨,早已蚀骨噬心,再无余地。
柳松阳对祁幽的嘶吼置若罔闻。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中的雪虫身上。
感受着神线传来祁幽本源被强行剥离、转化的狂暴力量,感受着雪虫体内那污秽金色被冲击、被稀释的痛苦挣扎。
他缓缓低下头,将脸颊贴在雪虫冰冷颤抖的额头上。
动作轻柔得像触碰一片易碎的雪花。
仿佛回到数千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山谷。
记忆的闸门,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轰然打开。
数千年的光阴,压缩成走马灯,在识海中飞旋。
遇见雪虫之前……他的世界是什么颜色?
灰白。只有修炼。
无止境的修炼。
解开父亲柳悲风留在血脉记忆中的一道道枷锁。
力量,知识,责任……冰冷的传承。
如同提线木偶,遵循着既定的轨迹。
强大,却空洞。
冥冥中的羁绊?
不,那时只觉是沉重的负担。
直到……那道记忆苏醒。
关于一条失落龙种的秘密。
关于一条能打破星空古路桎梏的幼龙。
他找到了她。
在那终年积雪的绝谷深处。
一枚龙蛋,在寒冰中沉寂。
他破开寒冰星辰。
一条小小的、通体晶莹如冰魄的幼龙,瑟缩地蜷在蛋壳里。
睁着一双懵懂、纯净、如同初融雪水般的蓝色眼眸,怯生生地望着他。
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他坚硬如铁的心防上,轻轻叩了一下。
初衷?
是功利的。
利用龙族的天赋神通,离开那该死的星空古路——获得真正的自由。
于是,他带走了她。
“雪虫”这个名字是记忆中就有的。
但是那些温情却是后来出现的。
柳松阳笨拙地学习喂养,笨拙地引导她吸收天地灵气。
看着她一天天长大,从只能缠绕在他手腕,到能绕着他飞行嬉戏。
看着她用湿漉漉的鼻尖蹭他的掌心,发出依赖的轻鸣。
自由?
他以为自己渴望的是无拘无束,遨游星海。
那是父亲柳悲风未能走完的路,也是他的枷锁。
他以为自己会毫不犹豫地抓住机会。
机会来了。
就在他攀至五境巅峰,触摸到圣境门槛的那一刻。
血脉枷锁解开最后的秘密:欲成圣境,需炼化龙源!以雪虫纯净的龙族本源为引,点燃圣火!
炼化……雪虫?
那双纯净的、充满信任的蓝色眼眸,瞬间浮现在眼前。她蹭着他掌心时冰凉的触感,她学会新法术后欢快的低鸣……炼化她?
用她的生命,铺就自己的圣路?
柳松阳,止步了。
停在五境巅峰。
一停,就是数千年。
无数个日夜,他望着修为瓶颈,感受着体内澎湃的力量渴望突破。
圣境,那是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终点!
唾手可得!
但每一次,当他闭上眼,准备引动那最后的秘法时……
“嗷呜?” 雪虫总会恰时地用尾巴轻轻拍打他的腿,或者叼着一颗亮晶晶的石头放到他面前,歪着头,蓝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像是在问:这个好看吗?
他伸出的手,便再也无法凝聚力量。
孤独数千年?
是的。
他曾以为自由是唯一珍贵。
却在日复一日的陪伴中,发现风雪夜归时洞府内亮着的温暖晶石光芒;
发现受伤时那冰凉小舌小心翼翼舔舐伤口的轻柔;
发现分享一颗灵果时她眯起眼睛的满足……
原来,触手可及的温暖,胜过遥不可及的星辰万倍。
原来,守护带来的满足,远胜于力量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