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闲着没事,就和我爷去乡下的老房子转了两圈。
当他提出这个想法时,我真的很吃惊。
因为在我的记忆中,那房子早就卖给村里的一个暴发户了,包括院子里那几棵桃树和白杨树。
我记得,那是个独门独院的小土房子,在我的印象中起码是这样的。村子里头一共分三条街,我们家就在从北往南数的第一条街中间的位置,我小时候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我还记得,老家院子门口有一条小河还是小水坑,当时我奶每次去集市上买来小鸡仔或者小鸭子都会先用纸壳箱放在屋子里的炕上养一两天,可能是它们太小、太娇弱了,所以每天还要手动喂食,等到身上脏了,就抱着那大大的纸箱子到门口的清澈见底的小水坑边,一股脑的将它们倒进去,每一次,我都跟在她后头。
若干年后,我离开了那里,去了城市里上学。
如今回到这儿,不由得感叹。
那片水洼早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篱笆围起来的,十几平方米的塑料棚,看着像今年刚搭的。
至于院子的角落和旱厕周围,都很干净,没有任何杂草,想必他们二老是经常会到这里。
人总是这样,岁数大了,就会情不自禁的思念从前的故乡生活,老人们对故土和老房子都会有一种很奇妙的感情。
是想起了童年在玉米地里面和泥巴;记起了青年时期与同窗好友在夏日的院中摆放大圆桌喝啤酒;怀念起中年春节时和亲戚们坐在炕头唠家常。
这些都是,也可能都不是。
他们最想的,是在这曾经脚踩过无数遍的、早已与泥土结合了的石砖上看见曾经的自己吧。
“我们俩没事儿就会来溜达溜达,每天闲着也是闲着,这老房子离城里不远不近,当是锻炼身体了。”
走过熟悉的玄关,左侧的土墙现在抹上了水泥,右面更直接,贴上了一层铁皮板。
“我还记得,小时候家里地上都是土,只有这左边的猪圈上了水泥,可谓豪华啊。”我们爷俩都嘿嘿直笑。
我小的时候家里养猪养鸡,那时候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用棍子去和个头较大的猪仔斗智斗勇,或者等母鸡下蛋了,跑去鸡棚里头去掏,这不乏为我那小有遗憾的童年的增添了几滴色彩。
但现在,变成了杂货房。
他去里面拿了一根钉耙给我。
我有些错愕的接了过来,“不去屋子里看看?”
他摇头,摆了摆手,“进去干嘛,一进去就想起来以前和你奶过的那些苦日子,还有你,少想以前那些没用的,多往前看看。”
说完,他领着我去后院。
看着老屋的那扇从未改变过的铁门,我的思绪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这扇门的背后。
那间屋子里。
我没回来的这段时间,里面究竟放了些什么东西?他是否还和从前一样,一进去就是那口大锅,里屋的门口上头还有脏兮兮的帘子,房顶扇了一层不透明的蓝色塑料布,冬天的夜晚还能看到老鼠的脚趾轮廓。
那屋子里挂着族谱吗。
“爷,我还是想进去看看。”
他摊开手,让我赶紧过去,别待在门口了,“哎呀,根本没带钥匙!”
他把裤兜翻开,自证清白。
我扛起钉耙,跟了上去。
我知道他带了钥匙,他的话显然是为了掩饰心中的某些事情而找的借口,但我并没有戳穿他,只是我真的很好奇。
罢了,管他呢。
今天的太阳真的辣人。
原先,我以为这种农活只是听上去难一些,看上去,或者心里想的,是很好上手的。
看着就没什么技术含量。
没想到,这被我瞧不起的钉耙除草,却难倒了我。
我爷的这不到两亩的菜地,直接将我的手脚束缚住了。
一来,我需要小心翼翼的在隆起的菜苗之间穿行,不能踩到他们,二来,那些杂草生长稀疏毫无规律,有的就长在菜苗旁边,一不小心钉耙的尖端就会碰到,破坏了刚刚萌发的种子。
最难受的是,地上的蚊虫特别多,一直在反复叮咬我,湿润的泥土还不停的往我的鞋里钻,那种奇痒难耐又搁脚的感觉让人很不爽。
过了没多久,我艰难的直起腰,背疼的要命,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还弄了一脸土。
“给,赶紧整两口!”他把挎在身上的水壶递给我,我拿过来猛灌,恨不得全都喝肚中。
“你啊,这血太好喝了,蚊虫什么的,光可这你一个人咬。”
我将双腿叉开,用钉耙支撑着身体,“这群死蚊子,下次带一瓶杀虫剂过来。”
“哈哈哈哈,你啊,你啊。”我也都被我说的话逗笑了。
“哎呀,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对你而言,蚊子叮你一口,是侵犯了你的利益,可对于蚊虫而言呢?你用杀虫剂胡乱喷上一喷,何尝不是侵犯蚊虫的利益呢?”
听闻这番话,我百思不得其解。
虫子就是虫子,老祖宗进化了千年,才将人类的体魄与智慧锻炼到如今的地步,杀一只虫子怎么还有这么多的道理呢。
似是看出了我心中的不解,他继续道:“你听没听过一本书,叫做《渔樵问对》?”
我摇头说没听过。
“这世界上,人所作的一切,都是要付出对等代价的,这和用饵钓鱼有什么区别?鱼吃了渔夫的饵料,一时饱腹,但却被鱼钩扎穿了腮帮钓了上去,面临死亡。这是鱼吃肥美之食付出的代价。只不过渔夫所付出的饵料对他而言不值一提罢了。反之,若是不吃,鱼则不饱腹,则无杀身之祸,但需另寻食物了。”
他指着我那被虫子咬的满目疮痍的腿道:“你下地干活,为了打理一亩三分地,打理好了,这就是你付出的代价,这二者又有何区别呢?”
“那这些菜苗呢,我给他们打理的好好的,他们付出了什么代价了?”
“自然是被我们消化掉了。”我爷轻拍了两下肚子。
“那你呢?”我指着他的腿问,“为什么这些虫子不叮你的腿?”
他还穿着凉鞋,腿上一点蚊虫叮咬的痕迹都不见得。
“哈哈哈。”他晃动了两下腿部,向我展示早已松弛的腿部肌肉。
“我这年纪,血都不够用了,哪里来的蚊虫会看的上我。”
他说完,起身继续干活了。
看着他佝偻的身影,却仍在向大地发出老练铿锵的力量,我不禁思考起来刚才他和我说的那些话。
这就是所谓的代价吗?
我若有所思,但又始终没办法参透这其中的道理。
但此刻的我,终于明白了圣人所说的那句话的含义。
——朝闻道,夕死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