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爷支撑身体站起来:“爹,我再给你磕个头吧,我从小没有父亲,不知道父爱是什么滋味,直到和茹茹走在一起,我们俩吵架,您来劝和我们,我才知道父爱的威严和慈祥,我很怀念那段平静的日子,我和茹茹傍晚去您那里吃饭,咱们全家围坐餐桌旁,您点一袋烟,我给您斟满一杯酒,茹茹劝您少喝,您豁然大笑,那种家的温暖,我永远记得。”说罢,艰难地跪下,叩头,“爹,永别了。”
蕉爷老泪纵横,他没有规劝陈三爷,而是静等陈三爷磕了三个头,而后把陈三爷扶起来:“若水,这三个头,我受了,如果有下辈子,我早早让茹茹等你,咱不吃这些苦了,我一早撮合你们,平平安安过日子。”
凌晨时分,蕉爷洒泪离别。
很快,来到了腊月二十二,枪毙前夕。
一大早,村上花子就派人送来了饭菜和酒,陈三爷也不推脱,洒脱地吃起来。
吃完之后,陈三爷愣愣地在书房发呆。
打量着书桌上沈心茹那张青春洋溢的照片,伸手拿起来,抚摸着沈心茹的脸颊,那是沈心茹二十二岁的模样,第一次在师范学校任教书法课,入职前,她去照相馆照的。
乌发后盘,眼神灵动,知性少女,跃然纸上。
陈三爷第一次来这个小院和沈心茹共进晚餐,夜里偷偷离开时,他就是把这张照片揣入怀中。
伊人远去,照片犹在,空空书房,黯然神伤。
陈三爷太爱沈心茹了,只有在妻子的怀里,他才能放下一切,安然入睡。
只有沈心茹那妻性的柔情、母性的慈爱、博学睿智的谈吐、条条有理的宽慰,让他踏实、安静、平和。
抬头环顾,墙上都是沈心茹书写的诗词,娟娟秀体,颜金柳骨,金石不语,笔墨黯然。
忽而往昔温馨的一幕涌上心头:沈心茹披着睡衣,研磨蘸笔,他伫立身旁,静待妻子开墨,吴妈端着莲子羹走进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进而又是两人床头嬉戏,互相咯吱,沈心茹频频躲闪,咯咯大笑。
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一幕,明日过后,即是永恒。
陈三爷眼睛一闭,泪水无声滑落。
死前的寂静,让他孤独,压抑了孤独,却更加寂静。
跨越了这么多生死隘口,他早已将生死看淡,但真到了离开人间的这一刻,他还是想看一眼最爱的人。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连死亡,也是这么遗憾。
不圆满,是人生真谛,明月千里寄相思,连日阴晦大雪,月亮都躲了起来,竟不愿意帮陈三爷最后一把。
世界封闭了,时空隔绝了,一切都压抑到极致,静候陈三爷的死亡。
亥时许,院门咯吱一声,有人进来了。
很快,屋门开了,村上花子拎着一个饭匣站在面前,身后跟着两个士兵,抬着一只大木桶。
村上花子回头道:“放下吧。你们出去吧。”
两个士兵将木桶放在客厅,转身走屋。
村上花子将饭匣放在桌上,逐一拿出里面的饭菜:鸡、鱼、腊肉、馒头,还有一壶酒。
陈三爷拨动轮椅过来,两人四目相对,相默无声。
村上花子走到陈三爷背后,推动轮椅,来到桌前,而后自己坐在桌子对面。
拎起酒壶,倒了两杯酒,一杯推给陈三爷,一杯留给自己。
陈三爷依旧沉默。
村上花子也沉默不语。
俄顷,村上花子拿起酒杯,一仰脖,将酒吞了下去,而后又倒了一杯,一仰脖又喝了,又倒一杯,再次仰脖喝下。
三杯酒下肚,眼圈一红,泪水无声滑落。
陈三爷静静地看着她:“你不必难过,我知道你尽力了。”
村上花子依然一言不发,又倒了一杯酒,抹了一把泪水,一仰脖,又喝了。
而后,拿起一双筷子,递给陈三爷:“吃饭吧。”
陈三爷将筷子放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又连倒两杯,接连喝下,沉默片刻,道:“我死是必然,没什么可惋惜的。”
村上花子极力抑制自己的情绪,眼泪还是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陈三爷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递给她。
村上花子接过手帕,擦了擦泪水,叹道:“我知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我们是敌人,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求生,我也无奢望,只是希望你活着,我儿时有个愿望,就是和自己崇拜的人见一面,现在我已经知足了,人生错在相逢时,铁血无情,风月无意,根本就没有结果,战争持续一天,死亡继续一天,我没有资格说自己是受害者,灵魂漆黑,手上都是血,前面是无尽深渊……我只有一个梦:和你手拉手,看一次北海道初升的太阳。”
陈三爷黯然点头:“铁血无情,风月无意,战争面前,你我皆蝼蚁,下辈子如若再见,希望我们不是敌人,是同一片蓝天下的朋友,哪怕是陌生人,在大街上撞了一下,彼此一笑,互道对不起,也是人间美好。”
村上花子慨然叹道:“吃饭吧,吃完,我帮你洗澡,你一生爱干净,走之前,更要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