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衣临死后,裴乐之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把自己埋进府中书房,对一切充耳不闻。
直到某日,春颂前来禀报说府中藏冰快要用完,暗示在如今的气候下,傅衣临的棺已不宜再停在广济寺。裴乐之沉默片刻,点了头。
安葬傅衣临的吉日很快选好。
出殡那日,阳光晴好得甚至有些刺眼。从广济寺到墓地数十里的脚程,裴乐之一路步行相随,观者莫不为之动容。
人群中,有几个游手好闲的纨绔聚在一起闲谈,她几人本是听闻傅衣临终于下葬,于是相约着一起来城外瞧热闹。到了这儿便难免指指点点,玩笑间有人嘴碎了句说到底是傅衣临命轻,接不住这泼天的富贵,其她人便也附和着咯咯笑起来,说什么死后哀荣也足够了之类的话。
几人玩闹的声音不算小,却又让人听不清。封土立碑的仪式结束后,为首者摇扇转身,正欲打道回府,却蓦地被人揪住后衣领。
裴乐之不言,拎小鸡一样将人转了个圈,而后丢到地上。
那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双手撑地又愣又气道:“姓裴的你干什么!”
裴乐之只是笑,她随意踢开脚边碎石,一步步径直走到那人面前,站定:“你看起来很得意?”
那人莫名其妙,却也不敢直视裴乐之带着寒芒的眼睛。然而,还没等她开溜,裴乐之就将右脚高高抬起,而后狠踹了下去。只听一声凄厉哀嚎,那人倒在地上,如将死蠕虫般蜷缩着拼命打起滚来。
两边人各带的家仆一拥而上,立时对峙起来,万松也上前一把拉住裴乐之,又带上几个仆从拱卫在她面前。其余围观众人意识到事态不对,也赶紧涌上来劝架,忙将二人隔开。
那日拂袖而去后,裴乐之被罚在祠堂跪列祖列宗,裴擒则亲自带着重礼去被打者府上登门道歉。方祁先还陪着裴乐之受罚,过一会儿却听仆从慌张来报,说那被踹的小姐病情极速恶化,家中已有准备后事的打算。方祁慌了神,立马跑去医馆找苏大夫救命。
他绝对不能再失去她。
夜雨淅淅沥沥不断绝,一如裴乐之理不清的思绪。裴擒和方祁一整晚都没回府,裴乐之也在祠堂跪了一整晚。
她并不是在忏悔。
她只是在琢磨。
墓志铭。
数日前,在给傅衣临写墓志铭的过程中,她似乎发现了一些蹊跷。
傅衣临之死带来的哀痛溢于言表,更需要一句一句写进墓志铭中。不愿草率,裴乐之扎进书堆,寻找着那些可以模仿的案例。
也是定国公府的底子深厚,第一代定国公为开国顶级文臣,酷爱诗书,收集了不知多少数不清的古籍孤本。然而,就在这史海钩沉之中,裴乐之发现了一篇奇怪的墓志铭。
之所以说它奇怪,是因为这篇墓志铭的主人没有完整的姓名。
到来多日,裴乐之早已逐渐适应这个女子为尊的社会。是以最初目光扫到“李氏”二字时,她下意识地以为志主是一名男子。
别人如何她不管,但傅衣临得有全名,裴乐之如此想。她心中并不打算遵从这里的旧例。
可她再定睛一看,却是十分震惊。
“北故荆州刺史李铨女之墓志。”
难道……此女非彼女?!
李氏并非叫李铨女。
而是她是李铨的女儿。
“玉碎昆山,花无再蕊。”
“青松难固,霜萃女萝。”
裴乐之脑中似有根弦绷紧,她飞快翻动书页,却再没找到其它这样的墓志铭。
裴乐之不甘心,一下午把书房翻了个遍,但还是没有找到。接下来的两日,她又不知疲倦地继续倒腾,终于翻到了两张用于观赏的墓志铭拓片。
线索就要串成一串。
裴乐之突然想到北朝何在?她之前曾读过东朝的史书,似乎从无记载。
出于谨慎,裴乐之又让万松去书铺买了最新最全的官修史书。
一切昭然若揭。
如果北朝“从不曾在”,那么没有记载女子名字的墓志铭也“从不存在”。
就像那些似曾相识的诗词读本,还有所谓的成语书……
历史任人打扮。
〈〉
时间也像翻书一样快。
转眼暮秋。
胡云儿便在这肃杀的季节突逢大赦,被释放出狱。等裴乐之见到她时,她早已重新梳洗整洁,身上竟看不出半分遭了牢狱之灾的影子。裴乐之还是有些提不起劲,只淡淡恭喜她重获新生。胡云儿于是跪地长拜,道自己此番前来是为感谢裴府对她和翟子鹭的再造之恩。
裴乐之摇摇头,说她该叩谢圣上。
胡云儿亦摇头,道非也,自始至终圣上没有见过她一面,却轻而易举地决定了她的生与死,此次开恩不过是为着左郦后腹中尚未出世的皇子祈福。
裴乐之挥挥手,打断了她。
胡云儿再拜,而后离开。
自此胡云儿和翟子鹭便如人间蒸发般杳无音讯,藏文阁的大门上也落了把厚重的锁,还有薄薄的一层灰。
裴乐之倒也理解这二人的销声匿迹,心想如果她们换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倒也是件好事。
然而……
裴乐之低头,转了转手中的匕首。
寄去雍州的信已经是第三封了,裴府也获悉了陆绮平安抵达的消息,可裴乐之依旧没有收到对方的回信。
裴乐之想了想,将匕首投进了渣斗。然而,过了几日,她再想伸手进去拿,却发现掏不出来东西了。
丢就丢了吧,裴乐之对自己说道。
然而夜里,她翻来覆去怎么睡也睡不着,于是起身又去捧着渣斗细看,最后她忍不住了,干脆拽铃叫来万松询问。后者却像是早有准备般,会心一笑从屋内橱柜中“变出”了那把匕首。裴乐之松了口气,万松便解释说他猜此物重要,因此多有留心。
翌日,裴乐之着手写了第四封信。只是这封信虽由她口授,却是万松执笔,且还是以万松的名义。
“小姐……”万松犹豫了一下,“真的要用这个理由吗……会不会不太好?”
“就这么写。说我突发急症,病笃。”
“……”万松挠挠头,“行吧,小姐吉人天相,是万松多虑了,呸呸呸。”
“再加一个,‘盼归’。”
归人未归,过客却在秋猎将近时意外返回了。当听到万松来报,说胡翟二人正在府外求见时,裴乐之说不高兴是假的。
或许是经历了离别,她人重聚的喜悦也让裴乐之感到了久违的幸福。
原来胡云儿她们并非不告而别。是翟子鹭在得知胡云儿被赦的消息后一时想岔,觉得无颜见她,故而自己关了藏文阁,收拾好一切后默默逃走。为此,胡云儿一路去追,找了好多地方,最后才想到她的老家。
翟子鹭刚在陇苍县落下脚,就住在胡家老宅边上。他对外声称是胡家远房的亲眷,前来投奔。小县城的人少,邻里街坊见他一介男子孤身一人,模样又俊,便开始给他说媒,却都被翟子鹭断然拒绝了。
最后一次,他坦然道自己实在不能接受诸位的好意,只因他是被弃之身,先前做过大户人家的侧室,后因无所出而被主君赶了出来,也答应过妻家今后守身自好,不再改嫁,以盼死后牌位能入祠堂。
夜里,翟子鹭习惯性地枕着剪刀睡觉。忽然间察觉有人摸上他的胯,而后似要往腰间探去。翟子鹭骤然睁眼,抬手就要刺去,却听见一声轻轻的“子鹭”。
剪刀“哐当”掉在地上。
很快被哭声盖过。
这声音,从悲愤到压抑,再到情难自制的愉悦,昼夜未歇。
后来更如野兽滚过草地。
乡间的夜如此寂静。
翟子鹭做梦一般,枕在胡云儿的胸前,闭眼倾听深秋田野里蟋蟀的鸣啾,内心无比平静安宁。
“听说子鹭已嫁作人夫,还被主君赶了出来?”
翟子鹭不吭声,攥着胡云儿外裳的手紧了些。
“你我这样‘苟合’……那我可算是子鹭相中的情人?”
“云娘。”
“我若来求娶,子鹭可愿下嫁?我定只珍你爱你,唯你一人。”
“……”
“子鹭?”
“娘子……我的娘子……云娘,我从来都是你的人啊。你生,我等你,你死,我便是你的未亡人,我只恨我太懦弱,是我高攀了你……云娘。”
“不说那些不开心的,后日我们就成亲,明日我去采办用品,只是委屈了你,如此仓促,我是真的很想娶你子鹭,多等一刻我都不安心。”
翟子鹭的眼泪越流越多。
胡云儿快要抹不过来了。
一个吻落下,胡云儿贴着翟子鹭耳边问他道:“怎么上面也这么多水?我的好子鹭,方才你似乎没那么紧绷了,好久没碰,还是那儿吗?”
翟子鹭在暗夜里闹了个大红脸,更不吭声了。
胡云儿笑,她自会亲自找答案。
时间转回此刻,胡云儿和翟子鹭妻夫二人带着一把藏文阁的钥匙前来感谢裴乐之。知悉前因后果,裴乐之再次确认了两人的投靠之意,而后让万松去取纸坊的钥匙来。
两串钥匙都被推至胡云儿所在方向,裴乐之沉声道:“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