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纯的身影消失在厚重的殿门之后,那股如同实质般的帝王威压却并未随之散去,反而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大明宫含元殿内,死寂无声,落针可闻。
先前还惊慌失措、丑态百出的文武百官,此刻尽皆化作了一尊尊泥塑木雕,跪在冰冷的金砖上,一动不动。
他们的脸上,还残留着方才那道旨意带来的震撼与恐惧,表情凝固,眼神空洞,仿佛魂魄都已被抽离。
暂免职务,回府思过,听候发落。
短短十二个字,却像十二道催命符,将他们毕生经营的权势、地位、荣耀,瞬间剥夺得干干净净。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从这一刻起,他们不再是权倾朝野的相公、尚书、侍郎,不再是执掌一部、一寺、一监的封疆大吏,而是一群随时可能被清算、被罢黜、甚至被抄家灭族的待罪囚徒!
不知过了多久,宰相李吉甫那苍老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缓缓地,用尽全身力气,从冰冷的地面上撑起了身体。环顾四周,入目所及,皆是一张张惨白如纸、失魂落魄的脸。
他苦涩地笑了笑。
这就是所谓的朝堂栋梁?这就是自诩为国之基石的士大夫集团?
在真正的雷霆手段面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这位年轻的天子,从一开始就不是在和他们商量,也不是在考验他们,而是在审判!
那遮天蔽日的飞天巨舟,是审判的仪仗。
那支兵不血刃拿下神策军的安西军,是审判的刀斧手。
而他们,就是跪在审判席下,等待宣判的罪人。
他们最大的罪,不是贪腐,不是结党,甚至不是平日里对皇权的藐视与架空。
他们最大的罪,是无能!
是在危机降临时,除了惊慌失措、摇尾乞怜之外,毫无作用的无能!
一个无法为君主分忧,无法为社稷担当的臣子,在一位雄心勃勃、手段狠戾的帝王眼中,就是废物。
而废物,唯一的下场,就是被清扫出去。
“走吧……”
李吉甫沙哑地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萧索。
他蹒跚着,第一个迈开脚步,朝着殿外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破碎的官声和权势之上。
有了第一个,便有了第二个。
大臣们陆陆续续地站起身,如同行尸走肉般,互相搀扶着,默默地向外走去。
没有人敢再高声喧哗,没有人敢再交头接耳。那份曾经属于他们的骄傲与体面,已经在刚才那场无声的审判中,被碾得粉碎。
当他们走出含元殿,刺眼的阳光照射下来,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然而,比阳光更刺眼的,是殿前广场上那一片片身着崭新深灰色制式军服,手持寒光闪闪的步枪刺刀,肃然而立的军士。
他们的军容,是如此的严整。他们的眼神,是如此的锐利。他们的身上,散发着一股百战余生的铁血煞气。
这不是他们熟悉的神策军,更不是那些懒散懈怠的禁军。
这是郭钊带来的,在陇右跟吐蕃人和回鹘人血战过的,真正的精锐!
是西北王李唐麾下的安西军!
看到这支军队,所有人心头最后的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了。
他们明白,皇城,乃至整个长安的防务,已经易手。从宦官集团,转移到了这位年轻天子和他所倚仗的西北王府势力手中。
一个全新的时代,以一种最粗暴、最不讲道理的方式,降临了。
……
紫宸殿内,熏香袅袅。
李纯换下了一身沉重的冕服,只着一袭玄色常服,静静地坐于窗前,手中端着一杯尚有余温的清茶。
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刚刚发动了一场朝堂大清洗后的激动与疲惫,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平静与从容。
一名小宦官躬着身,小心翼翼地为他续上热水,动作轻柔得像一只猫。
“王守澄。”
李纯淡淡地开口,目光依旧望着窗外那片湛蓝的天空,“你觉得,朕今日做得如何?”
被唤作王守澄的小宦官身体一颤,连忙跪伏在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a觉的激动:
“陛下天威,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奴婢……奴婢以为,陛下此举,乃是拨乱反正,重整朝纲的千古之举!足以与太宗皇帝的玄武门之变相提并论!”
“玄武门之变?”
李纯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缓缓说道:“太宗皇帝那是兄弟阋墙,是迫不得已。朕今日,不过是打扫一下屋子,清理一些积攒了多年的垃圾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放下茶杯,缓缓站起身,踱步到殿中的巨大沙盘前。
这沙盘,是李唐派人送来的“贡品”之一,上面精确地标注了大唐全境的山川河流、州府县城。
他的目光,越过了长安,越过了关中,最终落在了东南方向,一个被朱笔圈起来的地方——淮西,蔡州。
“吐突承璀那条老狗,朕已经替他拔了牙,敲了骨。现在,轮到吴元济了。”
李纯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杀气腾腾地沉声说道:“朕倒要看看,没有了神策军这个内应,他吴元济还能蹦跶几天!”
王守澄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他知道,皇上这是在自言自语,也是在向他这个新提拔起来的心腹,透露未来的施政方向。
扳倒宦官,只是第一步。
整顿朝堂,是第二步。
而接下来的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便是削藩!
将那些盘踞地方,不听号令的藩镇节度使,一个一个地,从大唐的肌体上,彻底剜除!
“陛下圣明。”王守澄由衷地赞叹道。
“圣明?”
李纯自嘲一笑,叹然说道:“若朕真的圣明,又岂会让这群废物在朝堂上盘踞如此之久?说到底,朕还是要感谢西北的那位王弟啊……”
他的手指,轻轻地在沙盘上,代表着河西走廊的区域划过。
“若非他送来了这惊天动地的‘鲲鹏’,若非他麾下有郭钊这样的百战之将,朕今日的这出戏,怕是唱不下去,反而会引火烧身。”
李纯心中无比清醒。
他今天所做的一切,看似是他大权在握,威风八面,但其根本,都建立在李唐那深不可测的实力之上。
他只是一个借势者。
借了李唐的势,来清扫自己的庭院。
这种感觉,让他感到一丝屈辱,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警醒和动力。
他必须尽快将大唐的内部整合完毕,必须尽快打造出一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能够与安西军相抗衡的强大军队!
否则,他这个皇帝,永远都只是一个活在别人阴影下的傀儡。
“传裴度。”
李纯收回思绪,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喏!”
王守澄恭声应道,躬身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