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
太狠了!
这已经不是釜底抽薪了,这是要把整口锅都给你砸了,再把你的灶台也给掀了!
李唐根本不屑于用武力来解决问题。
他是要用一种更高级,也更残酷的方式——文明的降维打击,来彻底摧毁世家门阀存在的土壤。
他要把你们捧得高高的,然后让你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脚下的基石被一点点抽空,最后轰然倒塌,摔得粉身碎骨!
王崇良瘫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而郭昕宣读的,就是那份不容更改的判决书。
就在他心神俱裂,濒临崩溃之际,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堂兄,别来无恙?”
王崇良猛地抬头,只见一个身穿青色学生制服,剪着利落短发,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的青年,正站在门口,微笑着看着他。
青年的脸上带着自信的光彩,眼神明亮而清澈,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这副模样,与王崇良记忆中那个虽然聪慧,但眉宇间总带着一丝世家子弟固有忧郁和算计的堂弟,判若两人。
“崇文?”王崇良失声叫道。
来人正是被家族派来西北,如今在船山书院就读的王崇文!
“堂兄,好久不见。”王崇文走了进来,先是恭敬地对郭昕行了一礼,“见过郭郡王。”
郭昕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崇文啊,你们兄弟许久未见,想必有很多话要说。王爷特意准了你的假,让你来陪陪你堂兄。老夫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罢,郭昕便起身,迈着沉稳的步伐,从侧门离开了大厅。
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王氏兄弟二人。
“崇文,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王崇良看着眼前脱胎换骨的堂弟,心中五味杂陈。
“堂兄是指哪方面?”
王崇文坦然地在他对面坐下,自己动手倒了一杯白开水,喝了一口,神态自若地问道,“是指我的头发,我的衣服,还是……我的思想?”
王崇良嘴唇动了动,最终颓然道:“都有。”
王崇文笑了,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轻松而愉悦的笑。
“堂兄,你可知我来西北这几个月,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是什么吗?”
不等王崇良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道:
“是‘世界观’。在太原,我们看到的世界,是王家的世界,是五姓七望的世界。我们学的,是如何在这个世界里,为家族谋取最大的利益。
可是在这里,在船山书院,老师教给我们的是,这个世界,是天下人的世界,是物质的,是运动的,是可以通过科学去认识和改造的!”
“我们学习物理,知道了雷电并非天神之怒,而是电荷的运动,所以才有了电灯。”
“我们学习化学,知道了物质的本质是元素的组合,所以才有了钢铁、水泥和化肥。”
“我们学习生物,知道了人并非生而高贵,我们和最底层的佃户,在身体构造上没有任何区别,所谓的血脉,不过是无稽之谈!”
王崇文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像一个找到了毕生信仰的传教士,热情地向自己的亲人分享着福音。
“堂兄,你根本无法想象,当一个人挣脱了家族、血脉、阶级的束缚,开始用全新的眼光去审视这个世界时,那种感觉是何等的畅快淋漓!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世界如此之大,知识的海洋如此浩瀚,人生的价值,并非只有光耀门楣一条路可走!”
“够了!”
王崇良低吼一声,打断了他,“王崇文!你忘了自己是谁了吗?你忘了你是太原王氏的子弟了吗?你忘了我们身上流着的是什么血吗?你这是数典忘祖!”
面对堂兄的怒斥,王崇文却异常平静。
他静静地看着王崇良,缓缓说道:“堂兄,我没有忘。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是谁。正因为我是王家子弟,我才更要为家族的未来着想。”
“你所谓的未来,就是让我们放弃一切,任由李唐宰割?”王崇良怒道。
“这不是宰割,是新生。”
王崇文摇了摇头,正色说道:“堂兄,你还没有明白。时代变了。我们王家,要么像恐龙一样,抱着旧日的荣光,在时代的剧变中灭绝;要么就进化出翅膀,主动飞向新的天空。”
他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沉重起来:“堂兄,你可知,为何王爷会突然让你前来西北?又为何朝廷会突然对吐突承璀璨和吴元济动手?”
王崇良一愣,他此行的目的,除了代表家族试探西北的态度,确实也想弄清楚朝堂上这突如其来的风暴。
“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当然有。”王崇文压低了声音,“我从书院的内部通报中得知,吐突承璀璨和吴元济,暗中勾结了吐蕃和南诏的密探,企图在书院行刺太子李桓,然后嫁祸给西北王府!”
“什么?!”王崇良霍然起身,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刺杀太子!嫁祸西北!
这是何等疯狂而恶毒的计策!一旦成功,无论真凶是谁,大唐都将陷入内战的深渊,西北与朝廷反目成仇,吐蕃和南诏便可趁虚而入!
“这……这是真的?”王崇良的声音都在发颤。
“千真万确!”
王崇文严肃地点头,沉声说道:“他们的阴谋,被王府潜伏在长安的情报人员提前截获,并第一时间上报给了王爷和皇上。所以,才有了后续的一切。皇上雷霆震怒,当即将吐突承璀璀璨拿下,并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平定淮西吴元济。”
王崇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朝廷此次对吴元济用兵,绝不是一次普通的削藩。这是在清除内奸,是在为一场可能到来的,与吐蕃、南诏的国战扫清障碍!
而西北王府,在这件事中,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他们家族,甚至整个五姓七望,还在幻想着利用朝廷与西北的矛盾,从中渔利,甚至想着联合吴元济给西北施压……
这是何等的愚蠢!何等的可笑!
他们就像一群在棋盘上自以为聪明的蚂蚁,却不知道,那执棋的手,早已将他们所有的动向都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王爷让堂兄你来,不是示威,也不是谈判。”
王崇文看着面如死灰的堂兄,一字一句地说道,“是警告,也是最后的机会。”
“警告我们,不要站错队。给我们一个机会,在朝廷平定淮西的战事中,做出正确的选择。”
“堂兄,你明白了吗?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选择。或者说,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向西北王府靠拢,全面学习西北的一切,成为新时代的建设者,而不是被时代抛弃的绊脚石。”
王崇良无力地坐回椅子上,目光呆滞。
他想起了这一路所见所闻,想起了郭昕那番冰冷的话语,想起了堂弟王崇文脱胎换骨的变化。
一幕幕景象,在他脑海中交织,最终汇成了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
在这股洪流面前,太原王氏,五姓七望,就像是沙滩上堆砌的城堡,看似雄伟,实则一冲即垮。
他败了。
败得彻彻底底,体无完肤。
在踏上这片土地之前,他就已经败了。
良久,王崇良缓缓抬起头,眼中最后的一丝挣扎和不甘,也已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决然。
“崇文。”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电报房在哪里?”
“你要做什么?”王崇文问道。
“给家族发电报。”王崇良的眼神变得异常坚定,“立刻,马上!”
“我要告诉他们,我们都错了。”
“我要告诉他们,对抗西北,无异于螳臂当车,自取灭亡!”
“我要告诉他们,家族唯一的出路,就是放下所有幻想,接受王府的条件,全面倒向西北!”
“我要告诉他们……”
王崇良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了最后的结论。
“天,已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