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新龟兹城王府行营的客院之内,灯火通明。
与吐蕃贵族宅邸中昏暗的酥油灯不同,这间院落里所用的,是一种名为“节能灯”的神奇造物。
它被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罩子保护着,发出稳定而明亮的白色光芒,将整个房间照得如同白昼,纤毫毕现。
房间内的陈设,看似简约,却处处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精致与和谐。
打磨得光滑如镜的木质地板,严丝合缝的门窗,柔软舒适的床榻,甚至连桌上的茶具,都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最让达玛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房间一角那个被称为“卫生间”的小隔间。
只需轻轻拧动墙壁上一个亮银色的阀门,便有清澈的活水从一根弯曲的金属管中源源不断地流出,水流的大小甚至可以随意调节。
这……这简直是神迹!
在吐蕃,即便是赞普的王宫,用水也需要奴仆从遥远的水源地一桶桶地挑来。
能入户入室的活水,是只有神明才能享有的恩赐。
可在这里,却成了寻常的配置。
达玛怔怔地看着那哗哗流淌的清水,心中五味杂陈。
从下午离开那间神秘的静室开始,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在不断地颠覆着他的认知。
郭昕派了一名叫做长孙睿的长孙家子弟,陪同他参观。
他们先是去了城外的农场。那里有他从未见过的巨大风车,缓缓转动,将河水抽上高地,灌溉着一望无际的田野。田里的作物,长势喜人,远比吐蕃高原上那些稀疏的青稞要茁壮得多。
长孙睿告诉他,这叫“规模化农业”,通过水利设施、优良种子和一种名为“化肥”的东西,这里的粮食亩产,可以轻易达到一石半以上,丰年甚至能达到两石。
两石!
这个数字让达玛感到了窒息。在吐蕃,亩产最好的土地,也不过四斗。西北的粮食产量,是吐蕃的五倍!
这意味着,同样大小的土地,西北能养活五倍的人口!
接着,他们又去了城南的“工业区”。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冲天而起的黑色烟柱,让他以为自己闯入了魔鬼的领地。
可当他走进那些被称为“工坊”的巨大建筑时,他再次被震撼了。
一台台钢铁铸就的“蒸汽机”不知疲倦地咆哮着,通过复杂的齿轮和传送带,驱动着成百上千台机器同时运转。
在纺织厂,雪白的棉花进去,出来的是一匹匹质地均匀、物美价廉的棉布。其生产效率,是吐蕃最熟练的织工的上百倍。
在钢铁厂,赤红的铁水奔流如河,巨大的水压锻锤一次次落下,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将一块块钢锭锻造成各种标准的形态。
长孙睿告诉他,那条即将修往吐蕃的铁路,所需要的铁轨,就是在这里生产的。这家钢铁厂,一天的产量,就足以铺设一里长的铁轨。
一天,一里!
达玛当时只觉得天旋地转。
这意味着,从新龟兹到逻些,数千里之遥,对西北王府而言,或许不过是一两年的工程。
他们还参观了学堂。
不分男女,不分种族,只要是适龄的孩童,都可以免费入学。
他们学习的,不再是单一的《三字经》《千字文》,而是算术、格物、地理、历史……
那些孩子们,眼中闪烁着自信与求知的光芒,那是达玛在吐蕃的同龄人眼中,从未见过的神采。
最后,他们回到了新龟兹城内。
宽阔、平坦、干净的街道,规划得井井有条的坊市,琳琅满目的商品,熙熙攘攘却秩序井然的人群……
这里的一切,都与他印象中任何一座大唐汉人的城市不同。
这里没有衣衫褴褛的乞丐,没有面黄肌瘦的流民。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安居乐业的满足感。
这哪里是一座边陲重镇?这分明是一座地上天国!
“兄长,你真的决定了?”
达玛收回思绪,看向盘膝坐在床上,正在闭目调息的藏玛,声音中带着一丝最后的挣扎。
藏玛缓缓睁开眼睛,他的眼神平静而坚定。
“达玛,我问你,今日所见,你有何感想?”
达玛沉默了片刻,苦涩地说道:“很强大,强大到……令人绝望。”
“是啊,绝望。”
藏玛叹了口气,苦笑着说道:
“在我们还在为了一场小小的胜利而沾沾自喜时,人家已经走到了我们前面一百里,甚至一千里。我们甚至……连人家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望着窗外灯火璀璨的新龟比城。
“你看到了吗?达玛。这满城的灯火,就像天上的星辰。而我们的逻些,此刻,恐怕早已陷入一片黑暗。”
“这不是武力的征服,这是文明的碾压。李唐说得对,时代的浪潮来了。我们吐蕃,就像是站在沙滩上,用沙子堆砌的城堡。
无论我们愿不愿意,浪潮都会打过来。我们是选择被它冲垮,化为乌有?还是选择……造一艘船,驾驭这股浪潮?”
达玛的心神剧震。
造一艘船,驾驭这股浪潮?
好大的气魄!
他看着兄长的背影,忽然觉得,眼前的兄长,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可是……父王他……”
达玛还是有些犹豫,无奈地叹道:“朝中的那些大臣,那些大喇嘛,他们是不会同意的。他们会说,这是在引狼入室,是在用蛮夷的奇技淫巧,玷污佛祖的荣光。”
“所以,才需要我去学!”
藏玛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的弟弟,神情凝重地说道:
“我要亲手把这艘船造出来!我要让他们亲眼看到,这艘船,能带着吐蕃,驶向一个怎样光明的未来!”
“至于父王那边……”
藏玛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正色说道:“就需要你回去了,达玛,我的弟弟。”
“我?”达玛一愣。
“对,就是你。”
藏玛走到他的面前,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要回去,把你今天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原原本本,不加任何修饰地告诉父王。告诉他,西北王府的强大,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告诉他,与西北为敌,吐蕃只有死路一条!”
“你要告诉他,我藏玛,不是作为质子留下,而是作为吐蕃的眼睛,作为吐蕃的希望留下!我要在这里,为吐蕃,为我们所有族人,求一条生路!”
“兄长……”
达玛看着藏玛眼中那前所未有的光芒,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比兄长更懂权谋,更懂政治。
可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兄长看得比他更远,想得比他更深。
自己看到的,是危险,是陷阱,是西北王府的阳谋。
而兄长看到的,却是危机之中,那唯一的一线生机!
“我明白了。”良久,达玛重重地点了点头,“兄长,你放心。我一定会把所有的话,都带给父王。我会……说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