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谷深处,寒风呜咽,如泣如诉。
大毛那带着无尽食欲与懵懂期待的庞大身影,早已消失在茫茫风雪与南下的地平线尽头。
冰谷内,彻底恢复了死寂。唯有风刮过嶙峋冰棱的尖啸,以及极远处冰层断裂的沉闷回响,如同这片绝域的永恒背景音。
小九独自一人斜倚着冰冷刺骨的岩壁,将自己更深地埋入狭窄的避风处。
身体的剧烈疼痛和虚乏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侵袭着体内秘境。他缓缓闭目,将神识沉入体内那一片狼藉的经脉内腑之中。
去上苍的路……就在玄武族内。
这个念头反复回响,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苦涩。
然而通向那条路的桥梁,似乎被自己亲手一剑斩断了。
他想起那个枯槁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老龟,玄通长老。想起那面遮天蔽日、硬撼天渊锋芒的玄甲虚影。还有那个眼神倨傲、言语刻薄的玄冰。以及最后关头,玄通眼中那绝非畏惧剑锋、而是源自更深层次震惊的复杂目光……
“冲动么?”小九心中自问。
他嘴角扯出一个几乎不可见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后悔,只有刀刃刮骨般的决然。
一路至此,横跨何止几十万里?从炽热丛林到极北的苍茫冰原,从人族城池到异族盘踞的险地……这期间有过厮杀,带着抱恙的肉身前行。
所求为何?不正是登天之途么?若因一点得失算计,便要在自己认定的伙伴受辱,那他也不是他了。
力量!唯有足够的力量,才能真正主宰方向。
可惜……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堂堂正正地踏上那条路,甚至不足以让那老龟平等对话……那感觉如芒在背,刺入骨髓。
惋惜的念头如风般掠过,瞬间被碾碎。现在不是懊恼的时候。
“当务之急……是活下来,恢复,然后……”他眼中幽光一闪,“……尝试‘潜入’。”
是的,潜入玄武族!既然明路断绝,暗路也未必不可行。那庞大的族地,总有缝隙。只要找到那条通道……
但这计划,无异于火中取栗。且不说玄通那深不可测的老怪物,便是族内随便一个精锐族人,此刻虚弱至极的自己恐怕也难以应对。更遑论那条道路的位置……毫无头绪。
咔……
一丝轻微的裂响从体内深处传来,那是强行压制的伤势在反噬。小九闷哼一声,唇边溢出一缕淡金色的血丝,迅速被寒气冻结成霜。
不能再分心了。
他收敛心神,将一切杂念彻底摒弃。意念沉入内观,缓缓驱动着体内的微弱灵力。
一点极其黯淡、却蕴含着磅礴生机的翠绿色光芒,自他沉寂的胸口悄然亮起。
这光芒极为内敛,透过血肉看去,仿佛一粒被冰封的、沉睡的种子。它散发着温和、包容、仿佛能孕育万物的生命气息,这是维持他的核心本源。
与此同时,一缕黯淡如风中残烛的金红色微光,小心翼翼地开始在他遍布裂痕的经络间穿行。
这正是他炼化的涅盘凰炎!只是此刻,这焚毁万物、浴火重生的霸道真炎,却展现出了极致的温柔与克制。
它不再是焚天煮海的神焰,而是化作了最精微的生命织针,小心翼翼地将一缕缕散逸的灵力拉回正轨,将碎裂的经络细细弥合。
奇异的是,凰炎所过之处,本该逸散出焚心灼骨的高温,此刻却被某种强大的意志死死禁锢在经络之内,没有一丝一毫的热量外泄。
冰谷依旧是冰谷,寒风依旧刺骨,唯有小九身体深处,正在进行着外人绝对无法察觉的、宛如抽丝剥茧般的细微动作。
时间,在这片永恒的寒寂中,失去了意义。
冰棱因极寒而缓慢生长。
风雪在冰谷口堆积、刮走、再堆积。
偶尔有路过的生灵从谷口探头,却只感受到一片比它们自身还要冰冷的死寂,瞬间被惊走。
小九的气息,已完全内敛。
他如同冻结在冰壁深处的一块顽石,或是一截彻底失去生机的古木。身体表面覆盖着薄薄的冰霜,心跳微不可闻,血液流动几乎停滞。唯有那体内深处,一点绿光稳定地跳动,一缕金红色的细线如蜘蛛织网般,不知疲倦地缓慢修补着破损的经脉,温养着枯竭的内腑。
数月光阴,便在这样的枯寂与缓慢修复中,悄然流逝。
极北之地的太阳,吝啬地洒下些微苍白的光线,勾勒着这片冰冷世界的嶙峋轮廓。
然而,在极北之地以南,那逐渐变得温暖、开始显露草木生机的广袤地域上,一个新的传说如同风一般刮过。
人们聚在炉火旁,或者行走在官道上,低声谈论着,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惧与好奇:
“听说了吗?北边来的消息……”
“什么消息?”
“一个怪物!一只……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怪物!”
“有多大?”
“如山岳!比我们见过的最高的山还要庞大、沉重!有人说说,它每一步落下,千里外都感觉到大地在震颤!”
“它长什么样?吃人吗?”
“模样……猩红的巨眼像两盏燃烧的灯笼!布满獠牙的巨口,喷吐的气息带着白霜!至于吃人……似乎没听说它主动袭击村庄。但它一路走来,什么挡路就碾碎什么,山丘、树林、废弃的哨塔……都被它踩平了!”
“老天爷!这是哪来的凶物?”
“不知道!它似乎对咱们没兴趣?至少……没人被它吃掉。它只是……认准了一个方向!对,狂猛地奔跑!从北而来,一路向南!之后往西,那股子势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它,又好像……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在前方等着它?”
“它要去哪里?”
“不清楚,只是往南,然后听说……在‘石林关’外的大道上,有人亲眼见它突然折向西方,方向异常明确,依旧是不眠不休,一路狂奔!”
“西方?那么巨大……除了那些传闻中的圣地宗门和凶险禁地,谁拦得住它?”
“圣地宗门谁愿意去惹这么个不通情理、力大无穷的凶物?躲都来不及!但是,倒是有人去招惹。”
“结果呢?”
“嘿!听说有强者联手,刚靠近就被那怪物,便被尾巴扫飞了几个,最强的那个挨了一掌,当场爆碎!自此以后,那怪物西去的路上,再无人敢挡!”
这个关于“如山恐怖巨兽疯狂西行”的传说,越传越广,细节也越发离奇惊悚。成为许多南方地域居民茶余饭后的惊悚谈资,也引起了某些隐秘存在的注意。
而故事的主角——雪魔,或者说,现在它有了名字,叫大毛。
它自然毫不在意沿途生灵的议论与惊恐。庞大的身躯如同移动的山峦,在广袤的大地上拉出一条笔直的、由巨大脚印和破碎地壳组成的轨迹。
它心中只有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坚定、无比诱惑的念头:
南!然后西!找海!
大哥说,那里有吃不完的鱼!可以吃撑!永远不怕饿!
冰原外的一切,青翠的山林,斑斓的花草,潺潺的溪流,嘈杂的人声,还有浓郁的泥土与草木芬芳,都让它新奇又有些……晕乎乎的不适应。
但这一切新奇,都抵不过“可以吃饱”那四个字带来的无上诱惑!
它偶尔也会停下来,巨大的鼻孔对着空气嗅嗅,猩红的巨眼迷茫地扫过陌生的世界。但很快,它就会甩甩如同巨大扫帚般的尾巴,再次低下脑袋,认准西方,迈开巨大的脚掌,轰!轰!轰! 地狂奔起来!大地在它身下发出痛苦的呻吟和持续的震动。
任何试图靠近、阻碍或好奇观察的生物,无论是人还是兽,都会被它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源于蛮荒、只为赶路、谁敢挡我吃饭就碾死谁的气息惊退!
数月以来,它不曾停歇,庞大的兽躯仿佛不知疲倦,体内积蓄的力量被彻底点燃,只为那“吃撑”的美好未来!
终于,在某一日的黄昏。
当极西之地那粗犷雄浑、带着咸腥海风的气息越来越浓郁时。
当大地逐渐被湿润的沙砾取代,耳边呼啸的风声被一种宏大深沉、连绵不绝的“哗——哗——”声取代时。
当它奋力翻过最后一道高耸入云的赤褐色岩壁后……
一片无边无际的、壮丽得超乎任何想象的蔚蓝,骤然撞入了它那对巨大的猩红色眼瞳之中!
夕阳的万道金辉,如同熔化的赤金泼洒在海平线上,将辽阔无垠的海面镀上了一层跳跃不定的、摄人心魄的金辉。
远处海天一色,浩渺苍茫。近处,巨大的海浪带着亘古的韵律,拍打在同样广阔无边的金色沙滩上,溅起碎玉般的雪白浪花,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带着无尽生命气息的咸鲜味道!
这就是……海?大哥说的,有无数鱼的地方?
大毛巨大的身躯彻底僵住了。猩红的巨眼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无法言喻的震撼和呆滞。
它从未见过如此广阔的水域!冰原上那有限的冰湖与之相比,渺小得像雪魔脚印里渗出的水洼!这就是它的……天堂?
它巨大的喉咙忍不住“咕咚”一声,响亮的咽了一下口水。鼻子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那带着无尽食物气息的海风!
好香……好多……鱼的味道!好想吃!
然而,就在它沉浸在无边无际的食欲海洋前,被这壮阔景象震惊得失神之际。
目光,下意识地顺着被夕阳染成暖金色的长长海岸线移动……
它的视线,猛地定住了。
就在距离它落脚点不远的前方,那片金黄的、柔软的沙滩之上。
面朝着波澜壮阔、金光粼粼的大海。
背对着它如山般巨大的身躯。
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颀长,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袍,在海风中衣袂翻飞。
他立于大海与陆地的交界,夕阳将他的影子在沙滩上拉得很长很长,同样拉长的,还有一份仿佛与天地共存的寂寥。
那身影……那站立的姿态……
那无形中散发出的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大毛那简单至极的头脑,此刻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和懵懂之中。它巨大的瞳孔里充满了疑惑、不解。
巨大的喉结再次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低沉如同岩石摩擦的咕噜声。
它甚至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巨大的脚掌轻而又轻地踏在沙滩上,生怕惊动了什么,缓缓地、迟疑地,朝着那个背对它的身影靠近了几步。
那个身影似乎听到了它那即使放轻也依旧沉重的脚步声,缓缓地转过身来。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那人清晰的轮廓。
当那张脸庞彻底转过来,清晰地映入雪魔那双巨大的、带着极度懵懂和困惑的猩红色眼眸深处时……
大毛如山岳般的身躯,猛地、彻底地僵住了!
它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混杂着极度震惊、茫然、期待和最终化为一声极其迟疑、带着浓重试探意味的低沉呼唤:
“……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