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的躺在床上熟睡着,梁笙交代过此为药效所致,至少也要深睡一天一夜才能醒来,并也交代了如今守在昭华宫里的贺云殊,在他醒来后务必劝他出门走走,暖阳总比屋里的熏香更有益于病情。
花栩坐在床沿,整整一夜,静静的守着他。
“在昀熹还很小的时候,有个云游道人曾来过王府,说昀熹命格奇异,应劫之年更有别遇,福兮祸兮……难知其数……”
沉寂的夜里,女帝的床尾只有一盏罩色幽橘的琥珀灯亮着,上尊便与灯相倚而坐,虽在灯下,却被浓沉的阴影藏住了面中神态。
瑾瑜站在一旁,也紧紧注视着帐中沉睡不醒的女帝。
“那道人虽未言明昀熹会于哪年应劫,却说那是关乎性命的大劫……若有别遇,是否……也还有一线转机……?”
“可惜那道人终也未留名号修所,不然便能将人寻来也好问个究竟。”
瑾瑜应言而答,错眼间却有余光瞥见花栩避在影暗处擦去眼泪的动作。
“上尊……”瑾瑜跪下身来轻轻扶住她的肘袖,想说什么,却终叹无言。
她以掌心擦去脸上泪痕,视线透过薄帐望着帐中的昀熹,苦苦思忆,品痛而归。
“我终不知自己究竟犯了如何弥天大过,天道竟要如此惩罚于我……幼女何过?爱夫何过?为何为祸多端者却令其嗣终登大统?而我的昀熹却偏要担下如此命途……”
她怔怔的望着帐中影,竟不察泪已横流。瑾瑜便取帕来,轻轻为她拭着眼泪。
“倘若这万般报应皆归落于我,我倒也赞上苍公明。然今如此,却叫我如何心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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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一明,晚晨晴朗之时,花非若即也醒来。而今他已继交大任于储君,倒是也轻松了不必惦记着早朝庶务。
贺云殊依梁笙所嘱,候得女帝一醒便劝之出门散心。只要身体尚能允许出外活动,花非若自然不会拒绝。
每逢天晴,花非若的心情也会应而更好些,便由俞惜搀扶着来到后庭梧桐叶盖下的小潭边喂池里的锦鲤,贺云殊便也同之在旁,坐在池边瞧着水里游曳的鱼群,却在不经意间视线偏去了花非若映在水中的倒影。
他在昭华宫已待了许多时日,更又是半替了梁笙的责近身照料着花非若,且看着这宫里突然起起伏伏的争乱,心里也大约明白了些状况。而事到如今,花非若也已无心再如先前那般谨慎的保守秘密,有时闲居便也不作妆饰,眉眼间自然显露的便也不似尽然的女态。
软涟倒影中,他垂眼入神的喂着池里的鱼,松系的浅绛宽衣松松拢起一把消瘦的雅骨,而在朦胧的水镜里,他的眉目神态仍然如此宁静而温柔,重疾之苦终也没能碾碎他骨里的风度,只是在他眼中又多画了一笔柔秋轻霜的色。
以前他从来没有机会这样仔细的打量自己一直以来侍奉的主君,如今终得细细观察便是惊羡也惋叹。
天人之姿难胜此尘中无双,九五帝尊压不住的卓骨风度,如此绝色想来也只有如燕赤王那般能担英雄的人物方能相配。
贺云殊瞧着倒影微微出神,花非若迟然察得其状微微挪眼,便在水中与他目光一触,却吓得贺云殊连忙收开眼去,些许仓皇的垂下脸。
“云殊今后有何远志?”
陛下忽此一问,贺云殊愕然一怔,思绪也滞,便不知该如何作答。
花非若瞧了他神色茫然,便也一笑,又从碗中拈起一把细食,道:“你也入宫多年了,往先却从来深居简出,而今却喜欢常往太医院里走动,也与医官们往来相善,故此能知你也不是全然不爱与人交际,以往不爱出门,想来是不喜欢宫中乏闷的日子吧?”
“臣郎……”
贺云殊心中本是有些忐忑,却瞧见陛下又对自己温然一笑后,才又稍稍松了紧弦。
花非若放下手中盛食的小碗,看着池中锦鲤争食之后又悠然曳尾散去,“朕已吩咐过俞惜,给你备了资银,稍晚些便会派人给你送去,你本已有医术傍身,便此出宫亦可凭之谋个生路。”
贺云殊愕然不已,却也被吓得立马行跪在地,“臣郎……臣郎不知何过……还请陛下明示!”
花非若摇头而笑,便稍俯身来轻轻将他扶起,“怎把你吓成这样?朕只是多予你一道选择罢了,今后你若不想留在宫中,便离开吧。”
“陛下……”
花非若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便起身走到阳光处,又抬起头来看着梧桐青叶,却窥此冠叶也已不胜往年繁茂。
“许多年前……先帝亦常叫我在此树下陪她闲坐看书,便言此树始生自月舒建国之初,虽几经战火袭燎,却始终巍然苍翠……”
言语至末,花非若为风所袭轻咳了两声,俞惜便上前去搀扶,“陛下该回寝殿歇着了。”
“走吧。”
望着陛下行远入廊,贺云殊也行至他方才立处抬头望了一眼,恰得一缕阳光漏入隙间,却不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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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尊封锁了荀安死讯多日,终于在女帝传令之后,为贵君举行了丧仪。
得知荀安死讯的襄南侯竟于府中振案而怒,却怒罢又伏而哀泣,只道是家门不幸,膝下嫡嗣唯二,今却无存。
却此相较,倒显得宋仪平静得吓人。
荀孚蓁见之亡子无泣,便又将其一通怒斥,既是骂他没心肝,又更怨那嫡出的一女一子皆随了他那无争的软性,方才双双落得如此境地。
而宋仪便也是一如寻常的对此毫无所应,哪怕容她当众羞辱也不作半分应答,便是在旁人看来也实在平静得有些过分了。
宫里一道死讯传出,襄南侯陷于哀痛便连每日例行入东宫的晨会都无心应付,吕奉既为谋臣,自然顶隙而入,向襄南侯自请了替而往见储君的差事。
又得一日晴暖风澈,且听宫中丧讯哀闻不绝,吕奉心中舒爽不已,便乘着侯府的马车来到东宫,登入储君理事明堂,却只见其闲靠座中,也无心阅览案上文牍,瞧来神色也是苦闷极了。
“鄙郎吕奉,拜见储君殿下。”
花灵昀转眸瞥之一眼,仍然态色恹恹,却还是顾于礼数而应:“宫里贵君新丧,侯君既为之生母,想必心中亦是悲痛万分,便在府中好生安养,且不必多虑朝中之务。”
吕奉自然听出储君话外送客之意,然他此来又岂是为那点寻常庶务而奔波。
“女帝虽疾重不起,却幸蒙殿下佑临社稷,庶务琐常,更有何虑?而某今此来非为琐务烦扰殿下,却是向殿下道喜来的。”
“道喜?”花灵昀又瞥了他一眼,蔑生一笑,“眼下贵君新丧,举朝哀丧,你却为我道喜?此为何意?”
“某虽不才,却能揣知殿下心事,而今正得良机能解殿下心结,岂非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