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姑姑的到来像一阵和煦的暖风,暂时驱散了暖阁内因冤案而凝聚的沉重气氛。她是宫中的老人,更是秦玲的心腹女官之一,举止得体,仪态端庄,虽自称“奴婢”,但即便王爷也要给几分颜面。
“参见王爷。”徐姑姑微微屈膝行礼,声音温和清晰。
孔衫收敛了脸上的凝重,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笑容:“徐姑姑不必多礼。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他心下微感诧异,秦玲刚与他分开不久,若非有事,不会特意派徐姑姑过来。
徐姑姑含笑答道:“回王爷,陛下惦记着今日冬至,宫中按例包了饺子,各式馅料都有。陛下说,王爷今日在宫外用膳,恐不如宫里热闹,特命奴婢来请王爷进宫,一同用顿饺子宴,也沾沾节气的喜气。”她话语婉转,既传达了女帝的关怀,又给足了王爷面子。
孔衫闻言,心中一暖,方才那点因林小婉之事带来的郁气也散了些。他确实喜欢宫里御厨调的那口饺子馅,尤其是冬日里热腾腾地吃上一碗,分外舒服。
“有劳陛下惦记,也辛苦徐姑姑跑这一趟。”孔衫笑道,“本王稍后就到。还需稍作安排。”
“是,那奴婢就先回宫复命了。”徐姑姑再次行礼,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屋内,在坐在角落、眼睛红肿却衣着已然整洁的林小婉身上微微停顿了一瞬,但很快便若无其事地移开,并未多问一句。宫中之人,最懂分寸。
“好。”孔衫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什么,很自然地对林小婉吩咐道:“林小婉,你代本王送送徐姑姑。”
这话一出,不仅林小婉愣住了,连徐姑姑眼中也极快地掠过一丝讶异,但她依旧保持着完美的笑容。
让一个来历不明、刚在王府哭诉完冤情的民女来送宫中有品级的女官?这看似随意的一个举动,实则微妙。既像是王爷对这民女的一种无形抬举和安抚,暗示她已被王府接纳;又像是一次小小的试探,看看这女孩的机敏和规矩。
林小婉虽然惶恐,但不敢违逆,连忙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地应道:“…是,是。”
她紧张地走到徐姑姑身边,笨拙地学着刚才看到的礼仪,小声道:“姑姑…请、请这边走。”
徐姑姑笑容不变,温和道:“有劳姑娘了。”便随着林小婉向外走去。
孔衫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暖阁的背影,目光深邃。他让林小婉去送,确实存了那么一点心思。看看这女孩在突如其来的“任务”前会如何表现,也顺便让徐姑姑这个宫里的人精“过过眼”。
待她们走远,孔衫脸上的笑意淡去,转向丹,语气恢复冷静:“丹,立刻安排可靠的人,持我刚才写的手令和那份口供副本,快马前往林小婉家乡所在的州府。暗中查访,务必拿到实据,尤其是那个刑房吏目与山匪勾结的证据,以及州衙枉法的实证。记住,要快,要隐秘。”
“是。”丹领命,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转身便去安排,身影迅速消失在廊道尽头。
孔衫独自站在暖阁中,窗外雪光映照着他半明半暗的脸庞。宫中饺子宴的温情,民间血泪冤屈的冰冷,在这个冬至日交织在一起。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
“饺子要吃,”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但这冤案,也得查个水落石出。”
说完,他迈步而出,向着皇宫的方向走去。雪还在下,将他身后的脚印渐渐覆盖。
栖凤殿内,灯火通明,暖意熏人。与宫外的冰天雪地仿佛两个世界。精致的膳桌上摆着几碟醋、蒜泥、香油等蘸料,当中是两大碗热气腾腾、白胖滚圆的饺子,鲜香的蒸汽袅袅升起,令人食指大动。
秦玲也已换下朝服,穿着一身鹅黄色的便装,更显得肌肤胜雪,眉眼间带着几分慵懒的家常气息。她正亲自将一小碟陈醋推到孔衫面前。
孔衫刚走进来,习惯性地想拱手行礼,却被秦玲一个娇嗔的眼神打断:“行了行了,跟我来这些虚的,快坐下,饺子刚出锅,趁热吃。”
孔衫从善如流,嘿嘿一笑,毫无形象地搓了搓手,一屁股坐在她对面:“就等你这口呢,宫里御厨调的这馅儿,外面可吃不着。”
两人不再多言,拿起银箸,对着碗里的饺子“下手”。孔衫夹起一个胖嘟嘟的饺子,吹了吹气,一口咬下去,鲜美的汤汁瞬间在口中爆开,混合着猪肉白菜的醇香,他满足地眯起眼,含糊道:“嗯!好吃!”
秦玲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莞尔,自己也小口吃着,仪态优雅。
吃了几个,垫了垫肚子,孔衫速度稍缓,想起正事,开口道:“玲儿,你猜怎么着?真是想睡觉就来枕头啊。”
“嗯?”秦玲优雅地蘸了点醋,抬眼看他,凤眸中带着询问,“什么意思?又有什么好事让你逮着了?”
孔衫放下筷子,将嘴里食物咽下,正色道:“就刚才我回府的时候,遇到一桩事……”他便将林小婉雪地跪府、陈述冤情、州府吏目与山匪勾结、诬良为盗、草菅人命的事情,原原本本,详细地对秦玲说了一遍,包括自己已让丹记录口供并派人前去暗查的安排。
秦玲听着,脸上的轻松笑意渐渐敛去,眉头微蹙,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她放下筷子,拿起丝帕擦了擦嘴角。
待孔衫说完,她冷哼一声,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区区一个州府刑房吏目,就敢如此颠倒黑白,勾结匪类,欺压良善?这背后若无人撑腰,没有一套腐烂的规矩,他敢吗?能成吗?”
她的目光转向孔衫,带着一丝洞察和冷峭:“夫君,你这可不是捡了个枕头,是抓到了一把能捅破刑部那烂泥塘的耙子啊!”
孔衫点头:“正是此意。我起初只道是一件寻常冤案,想着既遇上了,便管上一管,也是积德。但细一想,这案子太典型了——地方胥吏舞弊、司法不公、官匪勾结、上诉无门…所有刑名体系下的弊端,它几乎占全了。而且,发生在这个当口…”
秦玲接口道,语气带着一丝嘲讽和兴奋:“发生在朕刚刚厘清四部,正愁找不到合适切入点,对刑部动手的时候!它就这么自己送上门来了!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她站起身,在桌边缓缓踱步,绯色的裙摆曳地:“若查实,这便是现成的、血淋淋的案例!足以证明现行刑名体系,从地方到中枢,都存在巨大漏洞,被一群蛀虫把持着!朕之前欲整顿刑部,那些老臣还总以‘祖宗法度’、‘慎刑恤狱’为由推搪,这次,看他们还怎么狡辩!”
她越想越觉得此事妙不可言,转身看向孔衫,眼中光彩熠熠:“夫君,你派人去查,务必拿到铁证!要快!要隐秘!不要打草惊蛇。等证据确凿,朕便要借此东风,好好吹一吹刑部这潭死水!看看底下到底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孔衫看着秦玲斗志昂扬的样子,笑道:“放心,丹派出去的人,都是好手,懂得分寸。这案子,必会成为插向旧势力的一把利刃。”
“好!”秦玲心情大悦,重新坐回桌前,亲自给孔衫夹了一个饺子,“来,夫君,再吃一个!吃饱了,才有力气…嗯,清理门户!”
两人相视一笑,空气中弥漫着默契与即将展开新一轮博弈的兴奋。桌上的饺子依旧冒着热气,但此刻,帝后二人的心思,已更多地飘向了远方那场即将掀起的司法风暴。这个冬至的饺子宴,注定吃得别有一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