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垛后的露水打湿了顾从卿的袖口,冰凉的触感让他愈发清醒。
他盯着井口的方向,眼睛在夜色里亮得像星,直到那道佝偻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刘四太爷挑着两只水桶,步子迈得极缓,扁担在肩上吱呀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顾从卿屏住呼吸,看着老人颤巍巍地放下水桶,摸索着井绳往下放。
木桶沉入水中的“咕咚”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接着是缓慢的提水声,两只桶灌满后,刘四太爷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又歇了口气才弯腰挑起扁担,看那样子,仿佛那两桶水有千斤重。
就在他刚要转身往祠堂方向挪步时,顾从卿迅速从草垛后摸出块拳头大的石头,瞄准老人身后不远的另一堆干草,猛地砸了过去。
“哗啦——”
干草被砸得散开,发出不小的动静。
刘四太爷果然停住了,他侧着耳朵听了听,浑浊的眼睛里露出点疑惑,慢悠悠放下扁担,嘴里嘟囔着:“谁啊这是?天还没亮透就闹腾……”
他往那堆草垛走了两步,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是狗剩还是柱子?别躲了,太爷看见你了!”
他显然没把这动静当回事,村里的半大孩子常爱跟他这把老骨头开玩笑,以前也有过故意弄出响动吓他的事。
老人背着手,一步三晃地往草垛那边挪,离井口越来越远。
顾从卿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像狸猫一样从草垛后窜出来,脚步轻得几乎没声。
他几步冲到井边,迅速从怀里摸出那包药粉,打开油纸,看也没看就往两只水桶里各倒了一半。
药粉是极细的粉末,遇水就化,连点涟漪都没激起。
他迅速将油纸团成一团塞进兜里,转身又矮着身子躲回了原来的草垛后,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快得像一阵风。
刚藏好,就听见刘四太爷在那边骂骂咧咧:“小兔崽子,跑挺快!
等太爷告诉你们爹娘,看他们不扒了你们的皮!”
他显然没找到人,悻悻地往回走,重新挑起扁担,嘴里还在念叨着“现在的孩子越来越没规矩”。
顾从卿在草垛后屏住呼吸,看着老人挑着水桶,慢悠悠地消失在通往祠堂的小路尽头,扁担的吱呀声渐渐远去。
直到那身影彻底看不见了,他才长长舒了口气,后背不知何时已沁出一层薄汗。
成了。
他摸了摸怀里剩下的油纸团,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
接下来,就等天亮,等药效发作,等他们撕开这村子的伪装,把那些被困的人一个个救出来。
天边已经泛起一丝鱼肚白,老井边恢复了寂静,只有井绳还在轻轻晃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顾从卿没有立刻离开,他还要再等一会儿,确认没人发现异常,才敢回知青点报信。
夜风依旧带着凉意,但他心里却燃着一团火,烧得越来越旺。
黎明,快要来了。
顾从卿回到知青点时,天边已透出亮色。
他推开男生宿舍的门,秦书等人已经醒了,正坐在床沿上等着,眼里带着紧张和期待。
“都准备好了?”顾从卿压低声音问。
几人同时点头。
李广拍了拍腰间的短刀:“早利索了。”
黄英和王玲也把叠好的证件拿出来看了看,确认揣在贴身的衣兜里。
“把证件都贴身放好,别弄丢了。”顾从清叮嘱道,“三轮车和自行车检查一遍,气打足,等救完人,咱们直接从村后小路走,不能耽搁。”
他顿了顿,又补充,“把厚衣服穿上,早上冷,救人时说不定要耽误些时候,别冻着。”
秦书应着,起身去检查三轮车——那是知青点公用的,平时用来拉柴火,此刻被擦得干干净净,车斗里还铺了层干草,想着万一有人受了伤,能舒服点。
李广则去检查自行车,捏了捏车闸,又踹了踹轮胎,确保没问题。
王玲没多言,转身进了厨房。
她知道现在时间紧,得让大家吃点热乎的垫垫肚子,便手脚麻利地生火、煮粥,还把剩下的腊肉切成丁,打算混在粥里。
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她脸上一片暖光。
顾从卿看了眼隔壁老知青的房间,门还关着,里面静悄悄的。
他眼神沉了沉,转身拎起水桶,装作去打水的样子,走到老知青们共用的水缸边。
这些老知青平日里明哲保身,从不掺和他们的事,可真要是醒着撞见他们救人,难保不会走漏风声。
村里人都被下了药,不能在他们这里出岔子。
顾从卿从怀里摸出一小包剩下的迷药,快速倒进缸里,又用扁担搅了搅。
药粉遇水即溶,混在浑浊的水缸里,半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他放下扁担,若无其事地回了屋。
刚进门,王玲就把盛好的粥端了过来,里面混着腊肉丁,香气扑鼻。
“快吃吧,热乎的。”
五人围坐在小桌旁,埋头喝粥,没人说话,却都能感受到彼此紧绷的神经。
顾从卿几口喝完粥,把碗一放:“时间差不多了,按计划行动。
记住,只救人,别恋战,到点在老槐树下汇合,谁也不能掉队。”
“知道了!”
几人同时起身,穿上厚外套,检查好随身的东西。
秦书拎着一根磨尖的木棍,李广握着短刀,黄英和王玲也各揣了把小刀在袖中。
“走。”
随着他一声低喝,五人推开院门,迎着清晨的寒风,快步往村里走去。
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只留下紧闭的院门,在风中轻轻晃动。
一场关乎救赎的行动,正式开始了。
清晨的寒气裹着草木的露水,顾从卿带着几人往村西头走。
巷子里静得出奇,往常这个时辰该有挑水、喂猪的动静,今天却只有风吹过矮墙的呜咽声。
“看来药效起了。”秦书压低声音,眼里闪过一丝松快。
他们先到了离知青点最近的赵老四家。
顾从卿推了推院门,没锁,“吱呀”一声开了。
院里的鸡笼倒在一边,几只鸡咯咯叫着乱窜,屋里却悄无声息。
他冲身后招招手,几人鱼贯而入。
顾从卿摸到屋门口,轻轻推开门。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赵老四和他婆娘睡得死沉,嘴角还挂着口水,连他走近都没睁眼。
确认人都昏迷着,他才回头示意。
“分头找,仔细点!”
李广直奔东厢房,秦书去了西屋,黄英和王玲则在堂屋翻找。
顾从卿绕到屋后的柴火房,刚推开门就皱紧了眉——一股馊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
柴火堆旁,一个女人蜷缩在地上,头发像乱糟糟的草堆,脸上糊着泥灰,身上的衣服破烂得遮不住肌肤,瘦得能看见嶙峋的骨头。
她脚边放着个豁口的破碗,里面剩着点浑浊的汤水,想必是刚被喂过东西,此刻也昏迷着,眉头却还紧紧蹙着,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顾从卿心里一沉,快步上前,小心地将她抱起来。
女人轻得像片叶子,身体僵硬,显然是被捆缚太久。
他把自己的厚外套脱下来裹在她身上,转身往外走。
“找到了!”黄英在东厢房门口喊了一声,声音发颤。
顾从卿过去一看,墙角的柴堆后还藏着个年轻女人,被麻绳捆在柱子上,嘴里塞着破布,此刻也昏睡过去,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痕。
李广已经解开绳子,小心翼翼地把她扶起来。
“先抬上三轮车。”顾从卿沉声道。
两人把女人架到院外,秦书已经把三轮车推了过来。
王玲赶紧在车斗里铺了层干净的麻袋,让女人躺上去。
就这样,他们一家家挨着搜。
有的女人被关在猪圈旁的小棚里,有的被锁在拆房,还有的被关在地窖,个个都是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看得几人心头发紧。
有户人家的地窖里关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怀里还抱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孩子也昏迷着,小手紧紧抓着女人的衣角。
黄英看得眼泪直流,小心地把孩子抱起来,王玲则扶着那女人往外走。
太阳渐渐爬高,照在结霜的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两个多小时过去,他们走遍了村里的四五十户人家,最后在老槐树下汇合时,三轮车上已经塞得满满当当。
十三名女人挤在一起,顾从卿的几件厚外套和知青点的旧棉被都盖在她们身上。
有的还在昏睡,有的已经醒了,眼神茫然地看着四周,像受惊的小鹿。
黄英和王玲站在车边,轻声安抚着醒过来的人,声音里带着哽咽。
李广喘着粗气,胳膊上被划伤的地方又渗出血迹,却浑然不觉:“都、都找齐了?”
顾从卿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那些憔悴的面孔,看了眼手表,“时间不早了,走!”
秦书蹬起三轮车,李广骑着自行车在前面开路,黄英和王玲坐在车斗两侧,顾从卿坐在李广后面,警惕地看着身后。
三轮车缓缓驶离村子,车斗里的女人渐渐有了些生气,有人认出了彼此,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阳光透过树枝洒在她们身上,带着久违的暖意。
没人说话,但每个人都知道,他们终于离开了那个地狱。
而前路纵有未知,也比留在原地,任人宰割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