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这孩子,打小就透着股机灵劲儿,天生不是那等见了生人就躲、遇着场面就慌的性子。
平日里在村里窜东家、跑西家,跟谁都能搭上话,嗓门亮堂,胆子也壮得很。
更别说这些日子跟知青点的哥哥姐姐们混得熟络了,谁兜里有块糖会想着给他留一口,谁从城里捎来新奇玩意儿也乐意给他瞧瞧,一来二去,他在知青点就跟在自家院里一样自在。
这会儿年饭吃到正酣,桌上的菜冒着热气,大家说说笑笑的声音此起彼伏。
土豆扒拉完碗里最后一口饭,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利索地从板凳上滑下来,噔噔噔跑到知青们围坐的大饭桌前。
他仰着小脸,举起胖乎乎的小手,使劲拍了拍,脆生生地喊:“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哈!”
喧闹声渐渐小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身上,眼里带着笑意。
土豆清了清嗓子,小大人似的开口:“今儿个是大过年的,这么个特别的日子,我想跟大伙儿说几句。”
他挠了挠头,认真的模样惹得大家偷偷笑,“这段时间,多谢哥哥姐姐们照顾我。
你们总帮我家干活,天冷了提醒我加衣裳,还常常给我带好吃的。”
他顿了顿,小脸上满是真诚:“我心里都记着呢,真的特别感谢大家。”
说着,他往后退了半步,挺直小小的身板,又响亮地说:“所以呀,我给大伙儿表演个节目,就当给大家拜个年,祝哥哥姐姐们新年都顺顺当当的!”
话音刚落,知青点里就响起一片善意的掌声,有人笑着起哄:“好嘞!土豆要表演啥呀?
我们可都等着呢!”
土豆的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最终落在那双竹筷上,眼睛一亮,小手麻利地从桌边把筷子够了过来。
手指虚虚地圈住筷身,举到嘴边时还特意调整了下角度,仿佛握着的真是支沉甸甸的麦克风,小身子不自觉地挺了挺。
“接下来我给大家唱一首歌!”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带着点没底的怯意,眼神飞快地瞟了眼围着的知青们,见没人笑话,才深吸一口气,带着点试探的调子唱起来,“咚——《东方红》,太阳升——”
前两句出口,声音轻飘飘的,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他自己都觉得没底气,眼睛盯着脚尖,握着筷子的手微微发紧。
可没等他往下唱,旁边的知青先“啪”地拍了下手,接着,更多的手掌跟着动起来,“啪啪”的节奏稳稳地托着他的调子。
土豆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惊喜,像是突然被注入了力气,腰板挺得更直了。
后面的歌词顺着拍子涌出来,声音一点点扬高,带着儿童独有的清亮,脸上的拘谨渐渐散开,眉头跟着节奏轻轻动,连握着筷子的手都随着歌声轻轻晃动,仿佛真站在大舞台上。
一曲唱罢,最后一个音符落定,他还微微张着嘴,胸口因为用力呼吸起伏着,脸颊红扑扑的,像是被火烤过,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好!唱得好!”知青们的叫好声立刻炸了开来,掌声比刚才更响了,“啪啪”地像放鞭炮,有人还兴奋地吹了声口哨。
土豆被这阵仗闹得更不好意思了,却又忍不住得意,嘴角咧得老大,露出两排小白牙,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他连忙抬起握着筷子的手,在胸前轻轻按了按:“好了好了好了好了好了,感谢大家的捧场啊!”
声音里还带着点没散去的奶气,却透着股机灵劲儿子“既然大家这么热烈,我再给大家表演一个节目!”
说完,还故意卖了个关子,把筷子从嘴边移开,挑着眉看了看众人。
土豆迎上众人好奇的目光,小胸脯挺得更高了,脸上那点不好意思早被得意取代,握着筷子的手在身侧悄悄攥了攥,像是在给自己鼓劲,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刚才唱歌时还要响亮几分:“我再给大家背一首——”
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睛在知青们脸上扫了一圈,见大家都聚精会神地等着,才带着点小骄傲宣布,“大领导爷爷的《沁园春·雪》!”
说罢,还学着大人的样子,把握着筷子的手背到身后,腰背挺得笔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土豆背得极有气势,小脑袋微微扬起,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仿佛眼前真铺开了那片苍茫雪原,握着筷子的手随着诗句节奏轻轻挥动,像是在指点江山。
“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他背得愈发投入,语速不快不慢,平仄起伏拿捏得竟有几分模样,先前唱歌时的怯意半点不见,眼里闪着亮亮的光,显然对这诗句熟稔于心。
这《沁园春·雪》本就字句恢弘,对十岁的孩子来说确实不易,可土豆一路背下去,从“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到“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竟真的一字不差,连停顿换气都恰到好处,仿佛不是在背诵,而是在将诗里的景象娓娓道来。
知青们脸上的好奇渐渐变成了惊讶,有人悄悄张大了嘴,有人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目光里满是难以置信——谁也没料到这半大孩子能把这样一首长诗背得如此流畅。
直到最后一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落下,土豆微微一顿,才像是从诗境里回过神,胸脯轻轻起伏着,脸上又泛起一层红,却比刚才唱歌时多了份笃定。
“哇——”不知是谁先低呼一声,紧接着,赞叹声便像潮水般涌来。
“土豆可以啊!真厉害!”
“是啊是啊,这诗我都记不全,咱们土豆有点本事在身上呢!”
李广听得直点头,伸手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身旁的顾从卿,眼睛里还带着没散去的惊讶,语气里满是赞叹:“从卿,你弟弟可以呀,才十岁,这么难的诗都能背!”
土豆刚把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人群里就炸开了锅。
有个扎着麻花辫的女知青被这股热闹劲儿感染,红着脸站起来,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红薯:“我……我也来一个吧,唱段家乡的小调。”
她一开口,清润的调子像山涧里的泉水,带着股江南的柔劲儿,知青们都安静下来,听得入了神。
这边刚唱完,那边一个高个子男知青就拍着大腿站起来,卷了卷袖子:“光唱不行,得动起来!看我的!”
说着,他就在泥地上打了个滚,紧接着一个利落的翻跟头,动作又快又稳,引得土豆直拍巴掌,小嗓子里喊着“再来一个”,眼睛瞪得溜圆,连手里的筷子都忘了放下。
有人见了,也跟着起哄,有背外语课文的,有说快板儿的,还有人拿两根木棍敲着碗沿儿伴奏。
原本冷清的知青点,这会儿像撒了把火星子,瞬间烧得旺旺的,笑声、叫好声撞在土墙上,又弹回来,把年味儿都烘得热乎起来。
土豆穿梭在人群里,一会儿凑到唱歌的知青旁边跟着哼两句,一会儿又蹲在翻跟头的人跟前,学着样子想把腿翘起来,小脸上沾了点灰,也顾不上擦,笑得前仰后合。
早前还偷偷冒出来的想家念头,早被这满院子的热闹冲得没影儿了。
屋外的雪还在下,簌簌地落着,屋里的炉火却烧得正旺,映着一张张年轻的脸,连空气里都飘着股甜丝丝的味道,混着红薯的香、柴火的暖,还有这说不尽的欢喜。
大年初一的天刚蒙蒙亮,村里就飘起了零星的鞭炮碎屑,空气里裹着股火药的淡香。
土豆早早就爬了起来,揣着顾从卿给他缝的新布兜,跟在一群穿着花棉袄、虎头鞋的本村孩子身后,小脸蛋冻得红扑扑的,眼睛却亮得像浸了露水的星星。
“张大爷,给您拜年啦!
祝您新的一年身体硬朗,多打粮食!”
刚到第一家门口,土豆就抢在别人前头开了口,声音脆生生的,还特意弯着腰作了个揖,那模样学得有模有样。
张大爷被逗得哈哈大笑,手往兜里一掏,抓了把水果糖塞给他:“好小子,嘴真甜!
拿着,讨个吉利!”
土豆接过来,响亮地说了声“谢谢大爷”,又跟着大部队往下一家走。
到了李婶家,他瞅着门框上的春联,张口就来:“李婶李婶,新年好!
祝您家日子像春联上写的,红红火火,越过越旺!”
说完还冲李婶眨了眨眼,小机灵劲儿全写在脸上。
李婶笑得眼睛眯成了缝,不光给了糖,还从笸箩里抓了两把瓜子塞进他兜里:“这孩子,不是咱村的,倒比咱村娃还会说话!
拿着拿着,多吃点!”
一路走下来,土豆的吉祥话就没重过样,见了老人说健康,见了婶子道兴旺,遇到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还会说“祝你新的一年天天能吃上白面馒头”。
那些婶子大娘们稀罕他这股机灵劲儿,总忍不住多往他兜里塞点东西,有的给块冻梨,有的给把炒花生,到后来他的新布兜鼓鼓囊囊,连裤兜都塞得满满当当。
等跟着孩子们拜完最后一家,往知青点走时,土豆几乎是拖着步子在挪——身上的兜太沉了,走路都能听见糖果瓜子碰撞的“哗啦”声,他却咧着嘴笑,时不时低头拍一拍兜里的“战利品”,小脸上满是满足。
一进知青点的门,他就把兜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桌上,花花绿绿的糖纸、饱满的瓜子、还有几颗冻得硬邦邦的山楂,堆成了小山,他叉着腰得意地喊:“哥!你看我讨了多少好东西!”
鼻尖上沾着点雪沫子,眼里的光比桌上的糖还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