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建京城里的细雪始终没有停过。
宸王府内,林希再次做起了木偶人,任由丫鬟们一层一层地给她扮上大妆。绛紫蹙金刺牡丹的亲王正妃品级大妆,里三层外三层,厚重繁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成婚十二天了,她还没来得及尽情享受这奢华婚姻的“围城”生活,不是被当成咸鱼翻来覆去地煎炒油炸,就是陪着谢宸灏在各种需要王妃露脸的“大戏”路上疲于奔命。
年节下尤其如此,祭祀、朝拜、宗亲宴饮……几乎无一日得闲。
林希此时此刻的怨念已经达到了峰值,眼神若能杀人,此刻正缩着脖子、默默坐在一旁紫檀雕花椅上的宸王谢宸灏,早已被她眼刀凌迟了千百遍。
谢宸灏显然感受到了这无声的杀气,他难得地有些气短,试图用惯常的嬉皮笑脸蒙混过关:“王妃今日这通身气派,真是华贵雍容,令人不敢直视……”
林希透过镜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谢宸灏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从袖中摸出一个细长的锦盒,蹭到妆台边,语气带了几分讨好:“那个……希儿,瞧瞧这个,才进贡的血珠珊瑚簪子,衬你这身衣裳正正好……”
锦盒打开,里面果然躺着一支簪子,簪身以赤金打造,簪头嵌着一枚鸽卵大小、色泽纯正浓艳的血色珊瑚珠,周围以细密的米珠和翠羽点缀,华美非凡,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若是平时,林希或许还会为这份心意稍稍心动一瞬,但此刻,她只觉得脖子和头皮都在抗议这即将增加的重量。
她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对着镜子,声音平稳无波:“王爷是嫌妾身这头冠还不够沉,想再加点分量,好让妾身等会儿在宫宴上直接折断了脖子,好给您腾地方再娶个新的?”
“呃……”谢宸灏被噎得一哽,拿着锦盒的手僵在半空,讪讪道,“岂敢岂敢……绝无此意!”
他悻悻地合上盒子,小声嘀咕,“这不是看你辛苦,想哄你开心嘛……”
旁边的几个贴身丫鬟忍笑忍得辛苦,肩膀微微耸动,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敢慢。
林希透过镜子,看到谢宸灏那副难得吃瘪、想讨好又不知从何下手的模样,像只做错了事的大型犬,心头的火气莫名消散了一点点,但也只有一点点。
她依旧绷着脸:“王爷若真体恤妾身辛苦,理应许若妾身好好睡上一日。”
谢宸灏立刻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了几分诱哄,“好希儿,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犯了,宫宴一结束,立马带你回府。
回来之后,咱们就把王府的大门上钥,你想怎么睡都成,我亲自给你守门!”
林希哼了一声,没再搭理他,没皮没脸的狗泰迪,给点阳光就灿烂!
谢宸灏察言观色,立刻打蛇随棍上,亲手将那只血珠珊瑚簪子小心翼翼、寻了个恰当空隙插入发冠之侧,端详了一下,真心赞道:“果真极配,唯有王妃的容光方能压住这等瑰宝。”
这时,丫鬟们也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林希看着镜中那个珠围翠绕、华美逼人却陌生无比的自己,轻轻吸了口气,站起身。
沉重的礼服和头冠让她动作不得不放缓,显得更加端庄凝重。
谢宸灏立刻伸出手臂,让她扶着。
“走吧,”林希将手搭在他的臂弯上,语气平淡,“这场年终大戏,总得唱完了才行。”
谢宸灏闻言,唇角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手臂稳稳地托着她,低声道:“王妃且放心,您只管雍容华贵地坐着吃,咱们啊,悠哉的做着咱们的看客。”
夫妻二人相携走出房门,细雪依旧纷飞,宸王府的朱漆大门外,仪仗早已备好,等待着将他们送往那暗流涌动的皇宫夜宴。
雪还在下,京城街道上却已是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门前贴着桃符,挂着红灯,孩童在雪地里嬉戏,鞭炮声此起彼伏。
林希望着车窗外的景象,恍惚间想起了现代的过年。
尽管年味很淡,却有现代人独特的欢庆方式。如今身处异世,虽然家人们都在身边,却终究不再是那个世界了。
“想什么呢?”谢宸灏突然问道。
林希回过神,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今年的雪格外大。”
谢宸灏突然有些恐慌的拉住她的手,“希儿,你是生我的气了吗?对不起,我以后会好好克制的,你别.....”
林希低下了头,蔫蔫的晃动了一下凤冠上的珠帘,“我没有生气,我可能就是......有些想念我的故乡了。”
谢宸灏微微一怔,想起了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而认真:“待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一起出京游玩,桓朝...”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话有些空泛,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或者,年后我们一起随岳父大人南下?又或者,你有想去的地方都可以跟我说,想做什么就做,希希,你...”
林希抬起头,看向他。车窗外流转的灯火映照在他俊美的侧脸上,那双总是含着戏谑笑意的桃花眼里,此刻盛着罕见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心尖那点莫名的酸涩忽然就被熨帖了些许。尽管身处异世,身边这个人理解她,也正在努力地,笨拙地想要给她安慰。
她反手轻轻回握他的手,“别自己脑补太多,我就是单纯的想向组织申请休战几天,王爷,我实在做不到天天加班!妾身做不到啊~!”
谢宸灏察觉到她态度的软化,顿时松了口气,眉眼又重新舒展开来,恢复了三分痞气,笑道:“无妨无妨,来日方长。本王别的没有,就是耐心多得很。”
马车抵达宫门,已有太监在此等候。见宸王府的车驾到来,连忙上前行礼:“奴才给王爷、王妃请安。宫宴即将开始,请王爷王妃转软轿移驾麟德殿。”
麟德殿内已是人头攒动。皇室宗亲、文武百官携家中诰命陆续到场,按照品级地位依次入座。殿内暖意融融,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鲜明对比。
作为宸王,入席的位置自然十分靠前,仅次于帝后之位。林希与谢宸灏入座后,不少官员上前行礼问安。
谢宸灏一如既往地摆出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唇角挂着三分笑意,七分疏离,漫不经心地应付着众人的问候,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桌面,仿佛这满殿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林希则保持着得体微笑,目光在殿内徐徐扫视,很快,她看到了爹娘正随着平阳侯以及大房、二房的两位伯父一同入殿。
随着平阳侯府一众男眷及诰命夫人的到来,麟德殿内原本分散的寒暄声浪似乎有了一个汇聚的中心,一时间,殿内也算是迎来了第一波小高潮。
林建邦今日身着蟒袍,气度沉静,与同僚们拱手寒暄,言笑从容,既不过分热络,也不失礼数,分寸拿捏得极好。
许薇伴在其侧,一身诰命服制,端庄华贵,与几位相熟的夫人低声笑语,目光偶尔与远处的林希交汇,皆是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林希看着父母游刃有余地周旋于众人之间,心中那份因思乡而起的淡淡怅惘被冲散了不少,一瞬间又满血复活。
摆出了一副看戏的姿态,目光闲闲地扫视着围绕平阳侯府众人的寒暄场景。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顿时,殿内众人齐齐起身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桓嘉帝与樊皇后缓缓走入殿内,“平身。”
皇帝声音洪亮,“今日除夕,众卿家不必多礼。”
众人谢恩起身,重新入座。乐声响起,宫宴正式开始。
宫女太监们鱼贯而入,奉上美酒佳肴。殿中央,舞姬翩翩起舞,歌女婉转歌唱,一派盛世华章。
林希安静地用餐,偶尔与谢宸灏低语几句,酒过三巡,气氛越发融洽。百官们相互敬酒,谈笑风生。
正当宴饮正酣时,桓嘉帝突然抬手,乐声戛然而止。
“今日除夕,朕有一事宣布。”皇帝声音平静,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顿时,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帝身上。
桓嘉帝缓缓扫视全场,目光在三位皇子身上停留片刻,方才开口道:“朕的三位皇子均已成年,学问武功皆有成就。为勉其勤勉,也为让他们多历练历练,朕决定——”
他顿了顿,全场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封大皇子谢文峋为肃王,二皇子谢文峰为景王,三皇子谢文岷为宁王。年节过后,即可出宫建府,参议朝政。”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三位皇子确实早就到了该出宫建府的年纪,一般都是大婚之后就可以出宫建府的,硬是被皇上拖了好些年。
可如今三位皇子一下全都得了参政权,这意味着什么?所有人的心中都在飞速盘算。
三位皇子显然也吃了一惊,但很快反应过来,齐齐出列跪谢:“儿臣谢父皇恩典!定当勤勉尽力,不负父皇厚望!”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他们平身归座。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恭贺之声。百官纷纷向三位新封的王爷道贺,尤其是三皇子谢文岷,如今的宁王殿下身边立刻围满了人。
林希敏锐地注意到,皇帝虽然面带微笑,但目光始终在观察着三个儿子的一举一动。
而皇后的表情则略显僵硬,尤其是看到三皇子与几位重臣相谈甚欢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
桓嘉十五年的这个除夕夜,于无数人而言,注定辗转难眠。
朝堂之上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蛰伏已久的波澜终于掀起,积攒了十数年的政治格局,于杯觥交错间被悍然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