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宸灏半扶半抱着林希,快步走出麟德殿。
殿内温暖的空气与殿外凛冽的寒风形成鲜明对比,让林希不由打了个寒颤,胃里的不适感似乎更重了。
谢宸灏立刻察觉,将她身上那件银狐毛滚边的绯色斗篷又裹紧了些,几乎是将她整个人护在怀里,挡去了所有寒风。
“难受就靠着我,别强撑。”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方才在殿内的冷厉早已被焦灼取代。
马车早已备好,宽敞华丽,内里铺着厚厚的软垫,暖炉烧得正旺,一进去便觉暖意融融。
谢宸灏小心地将林希安置在最舒适的软榻上,自己紧挨着她坐下,让她能靠在自己身上。
“怎么样?还恶心吗?”他用手背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触手一片冰凉。
林希闭着眼,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有些虚弱:“好多了……就是刚才突然那一下,有点受不住。”
她不知道刚刚脑中出现的幻象代表着什么,“康健将影阁的蛇窟全部烧干净了吗?你说,那个舍影真的死了吗?”
谢宸灏眉头紧锁,抿着唇,“怎么想起问这个了?那个蛇窟里白骨堆积如山,康健亲自带着火油下去的,绝不会留下任何活口。”
谢宸灏的声音低沉而肯定,试图用确凿的事实驱散她莫名的不安。
他揽着她的手微微收紧,让她更贴近自己,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所有不好的联想。“那等污秽之地,烧干净了才好。舍影中了你的穿心一剑,又坠入万蛇之窟,绝无生还可能。
别胡思乱想,定是殿内人多气闷,又听了些不入耳的话,才引得你不适。”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既是说给她听,那蛇窟的景象,即便是他,回想起来也觉阴森可怖,他不愿林希再被任何与之相关的思绪困扰。
林希靠着他,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
他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沉稳的心跳声在耳边规律地响着,确实让她安心了不少。
她闭上眼,努力将那双阴冷的桃花眼和蛇群嘶嘶的声响从脑中摒除,专注于此刻的温暖与安稳。
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悄然生根。她可以暂时不去想,但那瞬间心悸带来的寒意,却并非那么容易彻底驱散。
马车平稳而快速地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
没多久,马车便抵达了宸王府。
谢宸灏几乎是打横将林希抱下马车,一路疾步穿过庭院,径直往主院而去。下人们见王爷抱着面色苍白的王妃回来,皆屏息垂首,不敢多言,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刚将林希安置在寝殿的床榻上,盖好锦被,外头便传来了通禀声:“王爷,王妃,宫里的太医到了。”
“快请!”谢宸灏立刻道。
来的是那位之前跟侯府颇有“缘分”的太医院院首李太医,显然是受桓嘉帝特意指派。
李太医行了礼,上前为林希诊脉。
谢宸灏站在床边,目光紧紧盯着太医的表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泄露着他内心的紧张。
李太医诊得十分仔细,左右手换着切脉,沉吟片刻,又问了林希几句日常饮食和月事情况。
良久,他松开手,站起身,原本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对着谢宸灏拱手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谢宸灏一愣:“喜从何来?”
林希也睁大了眼睛,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李太医笑呵呵道:“王妃娘娘并非脾胃不适,而是滑脉之象。依脉象看,已近两月,胎气初凝,只是方才在宫宴上或许受了些惊扰或是气味冲撞,才会引发孕吐。
待老夫开几副安胎宁神的方子,好生静养几日便无大碍了。”
怀...孕…了?
谢宸灏整个人僵在原地,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砸懵了。
他愣愣地看了看李太医,又猛地转头看向床上的林希,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凤眸此刻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以及一丝后怕!
林希也愣住了,手下意识地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
那里……有一个小生命了?那股恶心感……原来是孕吐?而非全然因为那可怕的回忆?
巨大的、迟来的喜悦瞬间冲散了身体的不适和心头的阴霾,她苍白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红晕,眼底漾开温柔而明亮的光彩,抬头看向依旧呆立的谢宸灏,忍不住轻笑出声:“傻了?”
这一声终于唤回了谢宸灏的神智。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巨大的狂喜如潮水般席卷全身,让他几乎要手足无措。
想抱她又不敢用力,最终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真的?李太医,确定吗?”
李太医抚须笑道:“王爷放心,老夫行医数十载,这喜脉断不会诊错。王妃身体底子极好,胎象平稳,只需日后多加注意,安心养胎即可。”
“好!好!太好了!”
谢宸灏连说几个好字,脸上的笑容再也抑制不住,灿烂得晃眼,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闲散模样,倒像个得了稀世珍宝的孩子。他迭声吩咐:“重赏!全府上下统统有赏!李太医,有劳了!”
他又小心翼翼地看向林希,眼底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柔情和紧张:“希希,你觉得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想吃什么?我这就让人去准备!”
林希看着他这般模样,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笑着摇头:“我没事了,就是有点累。”
“那你快歇着,别说话,别劳神。”谢宸灏连忙替她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李太医开了安胎的方子,又仔细叮嘱了一番孕期注意事项,这才在谢宸灏一迭声的感谢中被管家恭敬地送了出去。
寝殿内恢复了安静,只余下暖炉里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谢宸灏坐在床沿,依旧紧紧握着林希的手,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脸上,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我们有孩子了,希希。”他低声重复着,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的喜悦。
“嗯。”林希微笑着点头,感受着掌心传来的他滚烫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心底一片安宁幸福。
然而,宫宴上那双阴冷的桃花眼和蛇窟的幻影,却像是一丝若有若无的阴霾,悄悄萦绕在喜悦的边缘。
她轻轻反握住谢宸灏的手,决定暂时将这份疑虑压下,无论如何,此刻的喜悦是真实而珍贵的。
“希希,你快回那里给岳父岳母报喜讯!”
林希被他逗笑,嗔了他一眼:“你傻不傻?以我爹我娘他们的性格,一会宫宴结束,保准直接就来王府!”
谢宸灏巴不得现在就跟所有人一起分享这种喜悦,先是让人往宫里送信,然后又让禄公公安排晚宴招待岳家,让富贵开库房,让平安去街上散喜钱,让......整个王府上下全都忙起来大肆庆祝!
......
宫宴终在一片看似和谐、实则暗藏无数心思的氛围中散去。
“宁王”......或者说,顶着这副皮囊的舍影,面上依旧维持着那副闲适、仿佛对一切浑不在意的模样,甚至还笑着打趣了两句方才某位大臣醉酒失态的窘状。
然而,当他转身时,眼底那层虚假的笑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封般的冷厉和一丝极难察觉的惊疑。
林希……
那个女人。
方才殿上那一眼对视,她眼中瞬间爆发的惊骇、厌恶,以及那几乎无法掩饰的生理性反胃,绝非仅仅是因为姜贵妃的刁难或者忠勇伯的愚蠢!
那反应,更像是一种……源自记忆深处的恐惧和辨认!
她认出什么了?
不,不可能,舍影立刻在心里否定。
他与那个蠢货的相貌几乎一模一样,毫无破绽,言行举止模仿真正的谢文岷更是下了苦功,连姜贵妃这个生母都未曾察觉异样。林希纵然机敏,也不可能看穿这层皮囊。
是蛇窟?
难道她想起了潭州影阁蛇窟的那一幕?想起了她亲手将他一剑穿心,推入万蛇深渊?
舍影的手指在宽大的袖袍中悄然握紧,这种感觉非常不妙,一种脱离掌控的焦躁感在他心底蔓延。
林家……宸王……
必须尽快动手了,原本还想借着姜丞相的势力慢慢蚕食,但今日看来,宸王对林家的维护超乎想象,而林希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变数。
还有那个林希,竟然偏偏在这个时候怀孕了!宸王有了子嗣,地位将更加稳固,这绝不是他想看到的。
只要一想到这些,舍影已经没有办法重新挂起假笑,以担心王妃为由匆匆与桓嘉帝告假,不能参加后面的家宴了,甚至不顾姜贵妃难看的脸色,执意离宫。
“王爷,请上车。”内侍恭敬地拉开车门。
舍影弯腰钻进装饰奢华的亲王马车,车厢内,他独自一人时,脸色再次沉了下来,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小几,眸中闪过一丝阴狠毒辣的光芒。
林建邦的根基在番州,他在番州任上政绩斐然。但所谓“水至清则无鱼”,那般大刀阔斧的改革,难道就真的干干净净,毫无瑕疵可寻?
就算他真的清廉如水,难道就不能“制造”出一些瑕疵吗?
只要证据“确凿”,哪怕皇上原本有心维护,在“铁证”和朝议压力下,也不得不严查。
至于宸王……一旦林家倒下,他便是断了一臂,届时再慢慢收拾不迟。
舍影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需要立刻去见一个人——虽然他极其厌恶那个只认利益、目光短浅的老家伙,但现在,还需要借助他的势力。
“改道,”他声音冷淡地对外面的车夫吩咐,“去丞相府。”
这一次,舍影决定不再躲在幕后,他要亲自推动,将这潭水彻底搅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