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讯如同插上翅膀,飞越高墙,传到东麓山脚下那间名为“拙闲斋”的小院。
老侯爷林开江正与好友楚国公对坐小酌,棋盘上黑白子厮杀正酣,酒香混着檀香,气氛闲适安然。
当管家林松激动得声音发颤、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来报喜:“老太爷!国公爷!天大的喜事!九少爷……九少爷他高中状元了!金殿唱名,头名状元啊!”
林开江执棋的手猛地顿在半空,脸上的闲适瞬间凝固,随即被巨大的狂喜所取代。
他霍然起身,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连声道:“好!好!好!我林家……我林家终有今日!列祖列宗在上,开江……开江无愧矣!”
话音未落,竟是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洪亮而畅快,充满了对孙儿卓越成就的骄傲和无比的欣慰,也有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执念彻底释然开怀。
楚国公也连忙起身,满面笑容地拱手道贺:“恭喜开江兄!贺喜开江兄!林家麒麟儿,光耀门楣,实乃大喜!”
然而,那畅快的笑声却戛然而止!
林开江的身体猛地一晃,脸上的潮红瞬间褪去,变为一种奇异的金纸色。
手中的白玉酒盅拿捏不住,“啪”地一声摔落在青砖地上,顿时粉碎,残酒溅湿了他的衣摆。
他双目圆睁,瞳孔中似乎还映照着方才听闻喜讯时的极致荣光,嘴角甚至保留着那抹欣慰的笑容,但人已直挺挺地向后仰倒下去!
“开江兄!”
“老太爷!”
楚国公和林松的惊呼声同时响起,慌忙上前搀扶,但已无力回天。
拙闲斋内,方才的喜庆气氛瞬间冻结,被巨大的惊恐和悲恸所取代。
林家尚未来得及披上庆祝状元及第的红彩,转眼间便不得不换上了治丧的缟素。
大喜与大悲,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接连降临,戏剧性地为老侯爷的人生画上了句号。
桓嘉帝闻讯,亦是唏嘘不已。
特下恩旨:追封林开江为柱国公,赏食双俸,准其以国公之位配享太庙,丧仪依国丧规格办理,皇帝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父亲!呜呜……儿子来晚了,儿不孝啊!”
刚刚到达拙闲斋的许薇等人循声望去,只见现任平阳侯林建济,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了庭院。
他一身仓促换上的孝服略显凌乱,发冠歪斜,脸上涕泪纵横,完全失了往日侯爷的体统与威严,扑倒在巨大的棺椁前,捶胸顿足,哭得撕心裂肺。
这几年来,林建济的心路历程可谓复杂万分。
从最初依仗嫡长身份和母亲刘氏的支持,对三个弟弟极尽打压排挤。
到后来四房逐渐崛起,凭借宸王姻亲和林建邦自身的才干步步高升,他心中充满了嫉妒与不甘。
再到姜丞相倒台,三皇子一脉失势,他赖以依附的权势根基动摇。
直至亲眼目睹四房子女一个个光芒万丈这一连串的冲击,早已让他内心原有的优越感荡然无存,只剩下惶惑与失衡。
如今,父亲的骤然离世,仿佛最后一击,彻底击垮了他。在这极致的哀恸与对过往的追悔中,他多年来被权势蒙蔽的心智,竟难得地清明起来。
他想起父亲晚年时常对着四房方向露出的欣慰笑容,想起父亲偶尔对他“兄弟和睦”、“持家需宽厚”的提醒,再对比自己这些年对亲兄弟的刻薄与算计。
巨大的羞愧和悔恨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父亲!儿子错了!儿子糊涂啊!”
林建济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儿子不该……不该心胸狭窄,不该罔顾兄弟情分……不该让您老人家晚年还为家宅不宁而操心……呜呜……儿子不孝!不悌!我枉为人子,枉为兄长啊!”
他哭得情真意切,那悔恨不像作伪,让了解林家过往恩怨的楚国公暗自唏嘘不已。
许薇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她走上前示意林晨扶起他,“大哥节哀,眼下建邦和二哥、三哥皆在外地,父亲的葬礼还需大哥主持大局。
老太爷一生荣耀,咱们做儿女的,务必要为父亲好好操办,我们这一房为大哥马首是瞻,林晨已派人告假,林瑞稍后也会随宸王一起过来,他们两个任凭大哥差遣。”
林建济听到弟媳的话,更是悲从中来,哭声愈发压抑痛苦,但其中似乎也夹杂了一丝被谅解的释然。任由林晨将他搀扶起来,踉跄着走向偏厅。
平阳侯府邸内外,一夜之间被铺天盖地的白色所笼罩。
巨大的白色灯笼悬挂在朱漆大门两侧,门楣上悬挂的匾额,此刻也蒙上了黑纱。
府门至正厅灵堂,长长的甬道两旁插满了白幡,在风中瑟瑟作响,如同无声的哭泣。
灵堂设于正气浩然的大厅,厅内香烛缭绕,诵经声低沉而庄严,来自皇家寺院的高僧们日夜不停地做法事超度。
正中央,停放着一口巨大的、以名贵金丝楠木制成、雕刻着繁复吉祥纹路的棺椁。
棺椁上方悬挂着巨大的黑色“奠”字,前方设着巨大的灵牌,上书:“皇清诰封一等柱国公林公讳开江之灵位”。
灵位前,两侧墙壁上挂满了各方吊唁送来的挽联、祭幛,其中不乏皇帝、亲王、内阁重臣以及各路勋贵的墨宝,字字句句尽显哀荣。
灵堂内,香烛缭绕,诵经声低沉而绵长,如同无数双手,试图将逝者的灵魂安稳地托向彼岸。
侯府上下,尽数披麻戴孝,跪伏在巨大的棺椁前,沉浸在一片白色的悲恸海洋之中。
林瑞与林晨亦是重孝在身,悲痛之情溢于言表。尤其是新科状元林瑞,一身孝服更衬得他面容苍白,褪去了所有少年得志的光彩。
他跪得笔直,低着头,泪水无声却汹涌地滑落,一滴一滴,打湿了身前的蒲团,晕开深色的痕迹。
这是林瑞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失去至亲的剜心之痛。
与对祖父感情复杂的哥哥姐姐不同,在林瑞纯真的心里,祖父林开江的形象始终是温暖而慈祥的。
那个会听他稚气地讲述“西瓜拳”招式并哈哈大笑的老人,那个总会摸着他的头,眼中满是骄傲光芒,连呼“天佑林家”的爷爷,那个代表了家族最高认可与宠爱的存在……如今,彻底地、永远地离他而去了。
林瑞早已过了相信亲人离去就会变成星星的年纪,可他依然在心中默默地向所有所知的神佛祈祷。
祈祷爷爷的灵魂能在通往天国的路上走得慢一些,能在天上那片最明亮的星海中停留得久一些。他只是……很想他。
游艇空间里,看着一身粗麻重孝、脸色悲戚、眼神空洞的父亲。林希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难受。
外面棺椁躺着的老人,全了林建邦一份执念,没有爹的野孩子,再坚强,也有羡慕背后有大山的时候。
两个时空,五六十年的人生阅历,对于灵魂深处的亲生父亲唯一的印象就是一个冻死在路边的酒鬼。
是平阳侯的存在,美化了父亲的角色,给了林建邦一份背靠大山,远望大海的底气。
现实里的消息没有那么快到达番州,所有的孝道只能以这种方式略尽哀思。
林希靠在林建邦的肩膀上,“爸,你要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林建邦眼里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抱着闺女,自己哭的像个孩子。“爸爸陪着你,爸爸永远陪着你。”
......
侯府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几乎囊括了京中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
景王、肃王,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各路勋贵……
无论真心还是假意,此刻都面带悲戚,上前焚香奠酒,说几句“节哀顺变”、“老国公福寿全归”的安慰话。
楚国公更是悲恸不已,老泪纵横,在灵前久久不愿离去。
发引出殡,哀荣备至
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便是发引出殡之日,林氏子孙除了还在路上的林建邦,全都回到平阳侯府。
哀伤面前,过去的纷纷扰扰全都释然,这大概就是柱国公林开江生前最想看到的齐心协力吧。
清晨,天色未明,平阳侯府中门前已是白茫茫一片。
六十四名身着缟素的精壮杠夫,抬着那具沉重无比的金丝楠木棺椁。棺椁上覆盖着明黄色的龙幡——这是皇帝特赐的殊荣,象征着无与伦比的恩宠。
最前方是鸣锣开道的执事,高举“肃静”、“回避”牌以及标志林开江一生功名的官衔牌、功名牌;
其后是皇帝亲赐的、由翰林院撰写的巨大“谕祭碑”;
再后是象征性的仪仗:金瓜、钺斧、朝天镫、旗、锣、伞、扇……无不齐全,皆蒙白纱;
由禁军组成的护灵队,盔甲外罩白衣,手持长戟,步伐整齐划一,庄严肃穆;
僧、道、尼组成的诵经队伍,法器齐鸣,诵经声低沉浩荡;
随后才是庞大的送葬队伍,王公侯伯、文武百官、宗室勋贵、门生故旧依次排列,队伍绵延数里,皆步行相送。
林家孝子贤孙扶棺痛哭,长子林开江手持哭丧棒,走在最前列,许薇、林希、林晨、林瑞等紧随其后,哀声动天。
纸钱如雪片般被抛洒向空中,纷纷扬扬,几乎遮蔽了天空。
哀乐悲壮,号角呜咽,与震天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建京城宽阔的街道上。
队伍缓缓行至城外皇陵附近的林家祖茔,下葬仪式更为繁琐庄严,诵读祭文,奠酒焚香,安置棺椁,封土立碑……每一环节都依最高礼制进行。
葬礼持续了整整一日,直至夕阳西下,血色残阳将送葬队伍长长的影子拖拽在官道上,方才结束。
喧嚣震天的哀乐与哭声渐渐远去,只余下春风卷起的纸钱灰烬,打着旋儿,无声地诉说着落幕的苍凉。
林开江,戎马半生、荣耀半生,早年却因门庭荣誉之见对庶子一家耿耿于怀,最终又因庶子一脉的极致荣光而含笑九泉。
如今就此长眠于精心修缮、规制宏大的新墓穴之中。
他的一生,仿佛是大桓朝众多传统勋贵的一个缩影,固执、荣耀、挣扎,最终在时代变迁与家族新生的浪潮中,画上了一个极具戏剧性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