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省的晨雾还未散尽,紫宸殿西侧的官署已响起算盘声。易林踏着露水走进大堂时,正撞见户部侍郎抱着账册踉跄后退,被门槛绊得险些摔倒。新上任的尚书左丞萧华端坐在案后,朱笔在均田令推行文书上划出猩红的叉,墨迹透过宣纸洇染到案几上,像朵绽开的血花。
\"户籍清册与鱼鳞图册对不上。\" 萧华把文书扔回案堆,玉带上的金鱼符碰撞作响,\"华州上报的良田数目,比开元年间竟多出三成,这不是胡闹吗?\" 他抬眼看向易林,目光里淬着冰,\"淮南节度使若是闲来无事,不如回江南盯着那些新分的田地,免得流民把官田都垦成了荒坡。\"
易林在客座坐下,指尖叩着桌面:\"萧大人可知华州多出的田亩,原是谁家的产业?\" 他没等萧华答话便继续道,\"前礼部尚书崔涣在华阴有三千亩庄园,安史之乱时被叛军强占,如今百姓自发开垦的,正是这些无主之地。\"
易林心中感慨,做监察百官的恶人就是爽。只要手里有证据、有把柄,那是逮谁弄谁。
萧华猛地拍案,案头的算珠蹦起半尺高:\"一派胡言!崔家虽遭贬谪,产业仍是朝廷在册的私产,岂能容流民妄动?\" 他起身时官袍扫过砚台,墨汁泼在明黄色的文书上,\"这推行令,户部要么重造清册,要么就搁着!\"
易林忽然笑了,朝门外扬了扬手。两名夜影卫抬着紫檀木匣走进来,匣中铺着猩红锦缎,放着三封火漆封口的信函。
琉璃昨夜潜入萧府时,在花园假山后听见萧华对家仆吩咐 \"把洛阳来的信埋到梅树下\",此刻这些仿造的密信正散发着淡淡的松烟香 —— 那是易林让人用洛阳特产的松墨仿制的笔迹。
\"萧大人认得这个火漆吗?\" 易林捏起其中一封信,蜡封上的 \"安\" 字印章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安庆绪的河东军去年退守洛阳时,与大人通过六封信吧?第三封信里说 ' 若均田令推行,愿以河南道赋税相赠 ',这话可有假?\"
萧华的脸瞬间褪尽血色,踉跄着后退三步撞在书架上,整排《唐六典》哗啦啦砸下来。他盯着那些信函的眼神,像是见了索命的厉鬼:\"你... 你们伪造文书!这是构陷!\"
\"是不是构陷,\" 易林慢悠悠地收起信函,\"传到陛下耳中自有公断。\" 他瞥向瘫坐在地的萧华,\"不过萧大人若是肯在推行令上签字,这些信或许会不小心掉进丹凤门的护城河里。\"
算盘珠子滚落的脆响中,萧华颤抖着抓起朱笔。笔尖悬在文书上空许久,最终重重落下,墨迹在 \"尚书省左丞萧华\" 的落款处晕开,像滴凝固的血泪。
巳时的日头斜斜照进中书省,张镐站在窗前把玩着岭南进贡的明珠。那百斛珠子昨夜刚送入府中,最大的那颗足有鸽卵大小,在阳光下流转着七彩光晕。他忽然转身,把珠子扔给身后的儿子张仲方:\"送去内库,告诉管事,就说是岭南节度使孝敬陛下的。\"
张仲方捧着珠子的手微微发颤:\"父亲何必如此?宋家既然送来,便是咱们的机缘。\" 他压低声音,\"易林在尚书省闹得沸沸扬扬,连萧华都被他拿捏住,咱们若不早做打算...\"
\"糊涂!\" 张镐抓起案上的《史记》砸过去,书卷在青砖地上散开,\"你当李三郎是傻子?宋家那点心思,朝堂上谁看不明白?\" 他走到屏风后,看着上面悬挂的张九龄手书,\"当年裴耀卿推行漕运改革,多少人明枪暗箭,还不是靠 ' 不争 ' 二字才成了事。\"
窗外传来茶盏碰撞声,扮作送茶侍女的琉璃正低着头走进来。她鬓边插着支茉莉,绿裙扫过门槛时,听见张仲方嘟囔:\"可易林都骑到咱们脖子上了...\"
\"他蹦跶不了多久。\" 张镐的声音透过屏风传来,带着看透世事的疲惫,\"此人太锐,像把没鞘的刀,迟早要割伤自己。你看着吧,用不了半年,被陛下收了权柄,被世家啃得骨头都不剩。\"
琉璃端着茶盘退出去时,袖口沾了片屏风上的金箔。易林在政事堂见到这片金箔时,正撞见皇帝李玙拿着张镐递上的《论均田利弊疏》。疏中言辞恳切,既肯定新政好处,又劝诫 \"勿操之过急\",字里行间全是老成持重的调子。
\"张卿倒是持重。\" 李玙把奏疏放在案上,指尖敲着紫檀木桌面,\"他说江南初定,若强行推广均田,恐生民变。\"
易林忽然笑道:\"张令公昨夜对公子说,臣是 ' 没鞘的刀 '。\" 他学着张镐的语气复述,\"还说臣要么被陛下收权,要么被世家吞噬。\"
李玙的手指猛地顿住,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他沉默片刻,忽然叫内侍取来笔墨,在明黄的宣纸上写下 \"倚重张卿\" 四个大字,墨迹力透纸背。写完却并不发出去,而是对折三次塞进袖中:\"你说,张镐若是知道朕在他府中安了三个眼线,会是什么表情?\"
易林望着窗外掠过的鸽影,那是夜影卫传递消息的信鸽。他知道这封未曾送出的手谕,比任何斥责都更让张镐如芒在背。
暮色漫过门下省的朱漆大门时,韦见素正把第七道均田令敕书扔进火盆。火苗舔舐着绫罗纸页,卷成焦黑的蝴蝶飞出来,落在他花白的胡须上。侍中府的老仆慌忙扑打,却被他挥手喝退:\"烧!都给我烧了!\"
\"韦大人好雅兴。\" 易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夜露的清寒。他身后跟着的琉璃捧着个黑漆木盒,盒中铺着桑皮纸,整齐码放着账册,\"洛阳韦府地窖里掘出的东西,大人要不要过目?\"
韦见素的脊背猛地绷紧,转身时带倒了案边的铜鹤香炉。账册最上面那本记载着天宝十四年的田产,红笔圈出的 \"永业田两千亩\" 字样旁,盖着他父亲韦凑的私章 —— 那是太行军潜入洛阳时,在坍塌的地窖里从瓦罐中翻出的真品,纸页间还沾着潮湿的泥土。
\"这... 这是伪造的!\" 韦见素的声音劈得像破锣,\"我韦家世代忠良,岂能私藏隐田?\"
\"开元二十三年,韦家以 ' 借种 ' 为名,强占偃师县民田七百亩。\" 易林翻过几页,指尖点在某年的秋收记录上,\"乾元元年,又趁着安史之乱,把河阳的官田划进自家庄园。这些账目记得清清楚楚,连佃户缴纳的桑麻都写得明明白白。\"
火盆里的灰烬被风吹起,落在韦见素的官帽上。这位三朝元老忽然瘫坐在胡床,双手捂住脸,指缝间漏出呜咽:\"我只是想守住祖宗基业...\"
易林合上账册,语气缓和了些:\"均田令并非要夺世家所有田产,只是要清退那些非法侵占的部分。\" 他看着韦见素颤抖的肩膀,\"若大人肯牵头在河南道推行新政,这些账册便永远留在我这里。将来史馆修史时,只会写 ' 韦见素辅政,力推均田,安民生 '。\"
韦见素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迸出光来。他望着火盆中尚未燃尽的敕书残片,忽然抓起案上的印泥,在第八道送来的敕书上按下了侍中府的朱印。墨色的 \"门下省\" 三字旁,他的指印红得像血,却在摇曳的烛火里透着决绝。
更夫敲过三更时,易林站在皇城角楼俯瞰长安城。三省的灯火次第熄灭,只有尚书省的窗内还亮着微光—— 那是萧华在连夜核对户籍清册。
琉璃走到他身边,递过温热的茶汤:\"张镐刚让人把岭南明珠送进了内库,韦见素的侄子已在河南道贴出均田告示。\"
易林望着天边的残月,那月牙像把锋利的弯刀。他知道这场角力远未结束,但至少今夜,均田令的推行之路已被撬开一道缝隙。风卷着梅香掠过城墙,带来远处坊市的更鼓声,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