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东侧的粮仓外围,乌云像块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死死捂住了月亮的脸。只有几盏风灯在高高的旗杆上摇曳,昏黄的光透过稀疏的窗棂,在粮仓的青砖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老人脸上的皱纹。
宋忠趴在齐腰深的蒿草丛里,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他的夜行衣,冰凉的潮气顺着衣领往骨头缝里钻。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弯刀,那刀柄上缠着防滑的鲨鱼皮,是宋明轩当年赏赐的珍品,此刻却像块烙铁,烫得他手心发慌。
身后的三百名宋家死士像蛰伏的毒蛇,个个屏住呼吸,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狼一样的光。这些人大多是岭南盐场的私兵,常年在海上走私贩盐,练就了一身悄无声息的本事。他们手里的弯刀都淬了见血封喉的鹤顶红,刀鞘上还留着海盐侵蚀的痕迹。
“记住规矩。” 宋忠的声音压得比蚊子还低,只有前排的死士能听见,“进了粮仓,先放火油弹,再用火箭射粮囤。谁要是敢贪财恋战,别怪我刀不认人!”
最前排的死士们纷纷点头,其中一个独眼龙还做了个割喉的手势。他是宋家最凶悍的死士头目,据说能在水下憋气一炷香,当年就是他带人凿沉了岭南节度使的粮船,帮宋家垄断了珠江口的盐运。
宋忠再次望向粮仓的大门。两盏风灯挂在门楣两侧,光线下,四个唐军守卫正围着石桌掷骰子,骰子落地的脆响顺着风飘过来,夹杂着粗俗的笑骂。其中一个络腮胡正把赢来的铜板揣进怀里,腰间的火枪斜挎着,枪托都快拖到地上。
“废物。” 宋忠在心里冷笑。他昨天派去的探子回报,说粮仓守卫都是些老弱病残,看来果然不假。安庆绪许诺的岭南盐铁司职位突然在他眼前晃动,那可是个日进斗金的肥缺,足够他买十艘最好的海船。
“动手。” 他猛地挥手。
三百名死士像受惊的鱼群,瞬间从草丛里滑出去。他们的动作轻得像猫,赤脚踩在碎石地上,连一丝响动都没有。独眼龙带着十个人直奔守卫,手里的短弩已经上了弦,箭头在暗处闪着幽蓝的光 —— 那是涂了剧毒的标志。
掷骰子的守卫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弩箭射穿了咽喉。络腮胡刚抓起腰间的火枪,独眼龙的弯刀已经像毒蛇般缠上他的手腕,轻轻一旋,骨头断裂的脆响被风吞没。宋忠看着这干净利落的偷袭,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 这些岭南来的亡命徒,果然没白养。
死士们迅速翻过栅栏,那栅栏看着结实,其实木头早就被蛀空了,是赵勇特意留下的破绽。宋忠跟着人群钻进粮仓,鼻腔里立刻灌满了陈粮的霉味,混杂着淡淡的桐油香 —— 那是粮囤防潮用的,也是火油弹最好的助燃剂。
“快!” 他压低声音催促,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扫过堆得像小山的粮囤。那些麻袋鼓鼓囊囊的,隐约能看见里面滚动的麦粒,他的喉结忍不住上下滚动 —— 这么多粮食,要是能运出去,够宋家的私兵吃半年。
独眼龙已经带人在粮囤间布置好了火油弹,那些陶罐里装满了桐油和硫磺,引线被小心翼翼地拉到门口。他冲宋忠比了个手势,手里的火折子已经亮了起来,火星在黑暗中像只垂死的萤火虫。
宋忠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太顺利了,顺利得不像个陷阱。他想起宋若宪血书里的叮嘱:“唐军狡诈,务必当心。”
“等等!” 他突然喊道,声音在空旷的粮仓里格外刺耳。
独眼龙举着火折子的手顿在半空,不解地看着他。
宋忠的目光扫过那些粮囤,突然发现不对劲 —— 真正的粮仓应该有老鼠乱窜的窸窣声,可这里安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而且这些粮囤堆放得太整齐了,整齐得像戏台子上的假布景。
“撤!快撤!” 宋忠的吼声变了调,转身就往门口跑。
地火惊天
“轰隆 ——”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比宋忠的喊声晚了半步,却比任何警告都来得凶狠。粮仓中央的地面突然炸开,预制的炸药包像愤怒的地龙,猛地掀翻了方圆三丈的土地。
最中间的十几个死士瞬间被气浪掀飞,身体撞在粮囤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像破麻袋般滑落。火油弹在爆炸中被点燃,燃烧的桐油像金色的毒蛇,顺着粮囤间的缝隙蔓延,所过之处,那些伪装用的草席立刻燃起熊熊大火。
宋忠被气浪推倒在地,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一口血猛地从嘴里喷出。他挣扎着抬头,看见粮仓的屋顶被炸开了个大洞,月光从破口处灌进来,照亮了漫天飞舞的草屑和断肢。
“有埋伏!” 独眼龙的吼声带着哭腔,他的一条腿已经被炸断,正拖着残躯往门口爬,身上的火越烧越旺。
更多的炸药包在四周响起,这次是埋在栅栏外的绊发雷。那些试图冲出去的死士刚翻过栅栏,脚下就传来“咔嚓” 的轻响,紧接着便是冲天的火光。断手断脚像雨点般落在宋忠面前,其中一只还戴着他亲手赏赐的玉扳指。
“射箭!给我射箭!” 赵勇的吼声从粮仓外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密集的弩箭突然从四面八方射进来,穿透燃烧的草席,精准地命中那些惊慌失措的死士。宋忠亲眼看见独眼龙的后脑勺中了一箭,那支淬毒的弩箭从他的眼眶穿出,带着红白色的浆液,像根诡异的装饰品。
“往东南跑!那里有船!” 宋忠嘶吼着爬起来,完全顾不上形象。他知道安庆绪安排的接应船就在黄河渡口,只要能冲到那里,还有一线生机。
残余的死士们像没头的苍蝇,跟着他往东南角的侧门冲。那里的火势相对较小,门框还没被完全烧毁。宋忠第一个冲出侧门,刚要喘口气,就看见黑暗中站着一排黑影,手里的火枪黑洞洞地对着他。
“宋先生,别来无恙?” 赵勇的声音在火光中显得格外阴森,他手里的刀还在滴血,刀刃上的反光晃得宋忠睁不开眼。
宋忠的手猛地摸向嘴里的毒囊 —— 那是宋家死士的最后尊严。可他的手腕刚抬到下巴,就被一支飞来的短箭射中,剧痛让他浑身一麻,毒囊从嘴角滑落,滚进了污泥里。
“想死?没那么容易。” 赵勇一步步走近,军靴踩在死士的尸体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碾压声,“易大人说了,要亲自问问宋若宪,她的算盘是怎么打的。”
宋忠看着越来越近的枪口,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声凄厉得像夜枭:“易林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靠女人上位的杂碎!等我宋家卷土重来,定要把你们挫骨扬灰!”
赵勇懒得跟他废话,一脚踹在他的膝盖弯。宋忠 “噗通” 一声跪倒在地,身后的死士们还在做最后的抵抗,却被火枪的铅弹一个个放倒。侧门的火光映在宋忠的脸上,将他扭曲的表情照得如同鬼魅。
残烬收网
半个时辰后,粮仓的火势渐渐被控制住。赵勇让人在周围三丈外挖了防火沟,用沙土隔绝了燃烧的草席。那些伪装用的粮囤大多被烧毁,露出里面填充的干草和石头,只有最外侧的两个粮囤装着真正的陈粮,此刻也烧得差不多了。
“头儿,清点完了。” 王小石头的声音带着后怕,他的眉毛被火燎得卷曲,手里拿着个沾血的账本,“三百个死士,全宰了,没跑掉一个。这是从宋忠身上搜出来的。”
赵勇接过账本,借着风灯的光翻开。里面密密麻麻记着宋家在关中的产业分布,从盐铺到绸缎庄,甚至还有几家妓院,每个名字后面都标着数字 —— 应该是能调动的人手。最末页画着张简易地图,标注着十几个红点,赵勇认出其中一个就在潼关城内的杂货铺。
“好东西。” 赵勇的手指在地图上敲了敲,“把这个给琉璃姑娘送去,夜影卫正好顺藤摸瓜。” 他转向被捆得像粽子的宋忠,这家伙正恶狠狠地瞪着他,嘴里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
“堵上他的嘴。” 赵勇皱着眉头吩咐,“别让他咬舌自尽,易大人要活的。”
两个士兵立刻用破布塞住宋忠的嘴,又在他下巴上绑了根绳子,牢牢勒住。宋忠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却只能发出 “呜呜” 的闷响,像头被缚的野兽。
清理战场的士兵们正在搬运尸体,把宋家死士的尸身扔进挖好的大坑。这些人大多死得凄惨,有的被炸药炸得四分五裂,有的被弩箭射成了刺猬,还有的活活烧死,尸体蜷成一团,像块烧焦的木炭。
“头儿,你看这个。” 一个士兵举着块令牌跑过来,那令牌是纯金打造的,上面刻着个 “宋” 字,边缘还镶嵌着七颗绿松石。
赵勇接过令牌,掂量了一下,足有半斤重。“这是宋家的虎头牌,见牌如见家主。” 他想起易林说过的话,“看来宋忠在宋家的地位不低。” 他把令牌揣进怀里,“留着,说不定有用。”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最后一具尸体被扔进大坑。士兵们开始填土,沉重的脚踩在新土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赵勇站在坑边,看着那片渐渐隆起的土坡,突然觉得一阵疲惫 —— 这场伏击虽然赢了,却也暴露了夜影卫的不少暗哨,接下来的日子,怕是更不太平。
“把宋忠扔进囚车,咱们回营。” 赵勇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目光扫过被烧毁的粮仓,“告诉工兵营,派人过来重建,用石头砌墙,别再用木头了。”
城前对峙
潼关的城门刚打开一条缝,赵勇的队伍就押着囚车进了城。宋忠被捆在囚车里,嘴里的破布已经被口水浸透,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哪里还有昨晚的嚣张气焰。
早起的百姓们围了上来,对着囚车指指点点。有人认出了宋忠腰间的鲨鱼皮弯刀,发出一阵惊呼 —— 那是岭南盐商的标志。
“是宋家的人!”
“他们又来搞鬼了?”
“多亏了易大人早有防备!”
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宋忠的头埋得越来越低,肩膀微微颤抖。赵勇知道,这些亡命徒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被人戳穿身份,在市井中受辱。
队伍走到主城楼下时,易林已经站在那里等了。他穿着一身常服,手里拿着个刚出炉的胡饼,正慢慢咀嚼着,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好戏。
“易大人。” 赵勇单膝跪地,“幸不辱命,活捉宋忠,歼灭死士三百。”
易林点点头,目光落在囚车里的宋忠身上。宋忠猛地抬起头,眼里的恨意像要吃人:“易林!你不得好死!宋家不会放过你的!” 破布不知何时被他吐了出来,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易林没理他,只是对赵勇道:“账本和令牌呢?”
赵勇连忙呈上。易林翻看账本时,宋忠还在不停地咒骂,从易林的祖宗十八代骂到他的子孙后代,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看来宋若宪没教过他规矩。” 易林合上账本,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把他带下去,好好‘招待’,让他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两个士兵立刻上前,拖着囚车往地牢走去。宋忠的咒骂声越来越远,最终被厚重的铁门吞没。
骨力裴罗不知何时出现在易林身边,他刚看完回纥骑兵的操练,甲胄上还沾着晨露。“这些中原的老鼠,就只会玩这些阴的。” 他指着粮仓的方向,那里的浓烟还在往天上冒,“要是换成我们回纥的勇士,直接冲进去砍了。”
易林笑了笑:“对付不同的敌人,要用不同的法子。” 他递给骨力裴罗一块胡饼,“尝尝,潼关的胡饼加了羊肉末,比长安的好吃。”
骨力裴罗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宋家人会不会还有后手?”
“肯定会。” 易林望着洛阳的方向,“宋若宪在狱中都能指挥得动这么多人,说明宋家的根基比我们想的深。”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凝重,“但这次伏击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让他们知道,潼关不是想来就能来的。”
地牢里,宋忠被吊在房梁上,手腕和脚踝都被铁链锁住。赵勇拿着账本,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慢悠悠地喝着茶。
“说吧,” 赵勇放下茶杯,茶水在粗瓷碗里晃出涟漪,“宋若宪在狱中怎么联系你们的?关中还有多少宋家死士?”
宋忠紧闭着嘴,像块捂不热的石头。
赵勇也不着急,翻开账本,指着其中一页:“城西的福顺盐铺,掌柜叫王三,是你表弟吧?他去年刚娶了媳妇,还生了个大胖小子。”
宋忠的身体猛地一颤。
“还有城南的车马行,老板李麻子,据说跟你一起在岭南走私过。” 赵勇继续念着,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他老娘还在乡下,眼睛不好,全靠他寄钱买药。”
宋忠的额头渗出冷汗,呼吸越来越急促。
赵勇合上账本,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你不说,我也能查出来。但那样的话,这些人,还有他们的家人,可就都活不成了。” 他拍了拍宋忠的脸,“你自己选。”
宋忠的嘴唇哆嗦着,眼里的恨意渐渐被恐惧取代。他知道,眼前这个看似粗豪的军官,比那些挥刀砍人的死士更可怕 —— 他懂得怎么戳人最痛的地方。
“我…… 我说……” 宋忠的声音终于垮了,像根被压断的稻草。
赵勇笑了笑,示意狱卒松绑。阳光透过地牢的气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小小的光斑,像块希望的补丁。他知道,撬开宋忠的嘴,只是清理宋家余孽的开始,但至少,他们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远处的黄河依旧东流,水声潺潺,仿佛在见证这场发生在暗处的较量。而易林站在城楼上,望着洛阳的方向,手指轻轻敲击着垛口的砖石,心里清楚,真正的暗流,还在更深的地方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