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声未落，唐九已经做出了反应——
只听苑墙外，像是迎合着碎裂声似的，风驰电掣间又响起了噼里啪啦、叮叮咣咣的声响，那是刀剑乱撞、兵刃相接。
紧接着，苑墙上方升腾出紫黑魔雾，如迷烟缭绕，又转瞬消散，还有热气腾腾的鲜血喷涌飞溅，肆意染雪。
唐九隔空操控的术法无痕无迹，因此，沉浸在回忆中的青冥全然未察。
在青冥的脑海中，不仅又闪过了方才那轮混乱时看到的颓靡场景，还增添了些新的画面。除此之外，先前让他心潮跌宕的两张模糊人脸，开始变得历历可辨，甚至频繁交叠出现。
这两张脸，其一俊逸风雅，其二邪魅乖张，他们时而风情倜傥，时而含情脉脉，时而疾言厉色，时而款款怡然……
而他望之怦然心动，呼吸急促，体内热血横冲直撞，头脑意志颓然败走……
至于心底那一汪净潭，仿佛是被人添了一勺浓稠的腥水，转瞬即逝间，原本轻盈的流水变得迟缓而停滞，腐朽在流淌，肮脏在积淀，倏忽一扇柔风轻抚，便能掀起数痕波澜。
幻象之外，青冥亦觉浑身筋骨酸麻胀痛，燥热灼灼如烈焰炙烤，四肢、五脏都如同灌了铅一样沉重。他在意识朦胧中情不自禁地唤了一个人的名字，自己一听，简直气若游丝。
而唐九在解决掉苑墙外的人之后，也跟着再次沉入了幻象。迷离倥偬之间，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呼唤，那声音虚无缥缈，恍若镜花水月，又隔着百丈冰层、千丈壁岩。
他怔了一瞬，努力清扫满脑子乱象，又循着声音望去，这才发现，自己身下压着的小孩儿……变大了……
青冥的身体确实变大了，变成了成年的模样，同前世别无二致。只是这具身体的皮肤虚透明晃，好像稍一触碰就会消散一样。
唐九睁大眼眸细致端详，发现那双螺黛凤眸黯沉如深渊，在深渊之中，可见暗礁窅冥，琅轩凋零，寒流裹挟着枯骨残枝，血泡涌动在废墟之间……
那枯败诡谲之美令人窒息，摄人心魄，叫他乱颤了心跳，更忤逆了头上三尺的穆肃神威。
“……你……”唐九只僵了片刻，便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
青冥身上没了重压，这才缓缓撑着地面坐直了身子，他仰头与唐九对视，记忆赫然清明，不过此般对望跨越了时空，冲撞了灰界，即便四目之距不出三尺，但触碰皆为妄念……
“这是……怎么回事？”唐九环顾四周幽暗空旷的天地，呼吸有些急促，“你……？”
“……”青冥从地上起身，整理了一下被唐九抓皱的衣袍，举手投足斯文从容、一如从前。
唐九拳头微颤，又后退了半步，脚踵悬而定住，迟迟不落，紧咬的下唇微微泛白，一言不发。
青冥料到他是这个反应，解释道：“这里是虚境，我只是虚境中的残影，你我这般面对面的重逢，都发生在虚境之中，但维持不了太久。”
唐九眼皮猛地撑大了，问：“虚境能持续多久？”
青冥道：“虚境其实是匠心莲的心腔，只要匠心莲不死，虚境便能长存。但残影只是一道灵流术法，最多维持一炷香，随后便会散入匠心莲中，以灵化能，稳固其再生之体，也算是落红之赠，虽败犹荣了。”
唐九听完，面上表情瞬间有些绷不住，他眨了一下早已盛满泪水的双目，隐忍道：“为何要留下这道残影？”
青冥顿了顿，道：“想……见你。”
唐九苦笑，“你不是不要我了嘛。”
“我……”青冥欲言又止，望着唐九思绪如潮，痛心入骨。
怎么会不想要，又何曾想分离……
唐九垂首道：“我堕魔已久、恶疾缠身，心魔又盛，本就是天地之恶，我死了不仅是自我解脱，还是除暴安良、替天行道，你干嘛用引灾阵救我？”
青冥皱了皱眉，缓缓道：“那时的魔域四境不稳，你应该也不希望一切前功尽弃吧。况且，你虽身患绝症，无药可医，但死期未到，难道你甘心自己被人暗算致死吗？还要拉我跟你一起死那么早？我可不甘心……”
唐九没听到想听的答案，甚至青冥说的最后一句还带着埋怨之意，这着实令猫炸毛！
于是他咬了咬牙，继续胡搅蛮缠道：“那你救我便救我，现在又唤起我的记忆意欲何为？我好不容易把你忘记了，不用再忍受心魔之苦，你是见不得我好过？”
青冥听闻“忘记”，脸上闪过一丝愕然和苦楚，不过也在意料之中，唐九的这番话倒是解答了他先前的疑惑。
在匠心莲慢慢复活、他这道残影慢慢苏醒的过程中，他就已经观察到了唐九心魔的异样。而且按理说，他的记忆回归小青冥本体，唐九不该有那么大的异常反应，结合种种迹象推测，唐九倒像是失忆了。
可此中缘由他全然不了解，更不敢猜测唐九究竟是主动想忘记他，还是迫不得已。
他问道：“你为何会失忆？”
谁知唐九眼皮都不眨道：“记得你对我来说皆是痛苦，我何必自讨苦吃。”
青冥闻言，脸色沉了下去，唐九的反话实在是让他有些承受不住，他也难得心口不一地冷淡道：
“铃铛里封印的记忆回归本体时，无意中冲撞了你的身体，因此害你想起了一些痛苦回忆，这是我的错……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毕竟这些记忆本就不属于你，它们只会在你的脑海中停留一阵子，你很快便能再忘了我的，不用担心。”
“你……”唐九听他继续这般阴阳怪气，胸中的怒火烧得更旺了，他干脆转过身眼不见为净，可泪水却更加汹涌。
他又问道：“你说你是残影，可怎会有肉身？你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青冥闻言，目光有些飘散，还是不作声。
唐九等了半天没等到回答，便突然转身快步上前，冷不丁地拽住了青冥的衣襟。
“你……”青冥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一愣，随后猝不及防间，他冰冷的唇就被灼烫的柔软侵占了全部领地，喉间的寸寸要害也被那双久违的、粗糙的手掌锁住了声颤。
让唐九惊喜的是，青冥的身体即便看起来虚幻不真实，但仔细摸起来也还是记忆中的手感，他吻着、吮着、轻咬、撕扯……声泪俱下。
“你不要走。”
“不许再走。”
“你不许死，不许再离开我……”
“我不会再逼你了……”
“我在等你把欠我的一切都还给我……”
“你这次休想逃，你也逃不掉……”
“无论你死多少次，我都会救回你，等你还清债……”
……
青冥被唐九一声声的命令、悔恨、哀求和威胁冲断了脑海里紧绷的绳弦，再也禁不住湿了眼眶。
但他还尚存理智，不敢全力回应唐九。他担心再这么下去，他的残影支撑不了太久，到最后只留下他偷偷借来的肉身，而唐九的欲望刹不住车，那可就不好玩了……
于是他忍痛将温存割裂，强行结束了这段浓烈而滚烫的拥吻，推开了唐九。
然而，唐九终究是心魔失控，他一巴掌打开了青冥的手，不由分说地想要把人拉过来再次吻了上去……
但青冥仍旧没有给唐九机会，他把唐九搂入怀中，用力地拥抱，用尽全身力气拥抱，像是要把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骨头里、血液里，并一次次在唐九耳边轻唤：
“你先冷静，别急，我们先抱抱，先好好抱一抱，相信我，心魔控制得住……”
“……”唐九很想说，一炷香太短了，太短了，仅吵架就已经浪费将近一半的时间了，再抱就没有机会了.......
可他像是被人封了口，夺了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泪像滂沱大雨，倾盆坠泻，根本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