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一日天未亮,头戴乌纱,身穿织金亮地纱缝麒麟胸背,束玉带,足踏如意云纹粉底皂靴的郑虎臣就在一众兄弟簇拥下,带着迎亲队伍,吹吹打打朝着会昌侯第走去。
因为要在真武庙行礼,所以外院留下了不便同行的郑健、郑伟张罗,内院由大奶奶、二奶奶、八奶奶、九奶奶负责,其余女眷则直接乘坐由十辆青幔真定车组成的车队,前去观礼。
相比去年郑直成亲时,如今的郑家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只是老太太特意吩咐,众人并没有太过张扬,反而越发低调。若不然,九奶奶可是筹划要家丁都用红氊鞍笼马配杌胡床,女眷都乘轿子的。平阳宗亲如今投奔而来的已经有五六十人,因为人数众多,这次虽然同行,却并不入庙观礼。
因为会昌侯第在城东北角的北居贤坊,而真武庙则在城偏西北的日忠坊,过了积水潭,由东直门大街几乎畅通无阻。故而车队并不慢,在朱千户等人的护送下,半个时辰后,来到了真武庙外。
待马车停稳,四周由贺嬷嬷指使派的粗使丫头抬着锦屏隔绝内外后,各辆马车旁的丫头这才登车将厢门打开。片刻后头戴嵌点翠花钿狄髻,身穿石青织金竖领缀金纽襻衫、着蜜合色散花刺银线菱格裙,手拿湘妃竹雕螭纹泥金山水团扇的十七奶奶与安舅母从倒数第二辆马车车厢内走了出来,在满冠、挑心等人的搀扶中,缓缓下车。
不远处,十二奶奶搀扶着‘病恹恹’的三太太;六太太姐妹三人和十奶奶也先后从前边两辆车上走了下来。几人今日同样盛装而来。
三太太头戴金丝嵌点翠翟鸟插白玉雕莲花狄髻,身穿藕荷色妆花纱半臂,内衬浅碧织金方胜纹纱衫,着月白色暗花罗鱼藻纹马面裙,手拿缂丝凤栖梧桐图团扇。
六太太头戴嵌白玉满冠狄髻,身穿柳绿织金暗纹绣通袖袍,着杏黄盘金花钮综裙,手握素纱地刺绣团扇。
十奶奶头戴银鎏金嵌白玉观音狄髻, 身穿玉色金线方胜纹妆花罗衫,着靛蓝襕刺银线云鹤综裙,手握泥金笺地紫檀嵌螺钿团扇。
十二奶奶少有的正式一回。头戴金丝嵌点翠嵌珍珠狄髻,身穿鹅黄织金白玉纽扣纱衫,着玄色织金江崖海水纹马面裙配青织金腰封。不过却不拿团扇,而是一柄松竹梅结寿福禄折扇。
虽然老太太不愿张扬,却也懂物极必反适可而止的道理,如今的郑家根本低调不起来。不讲郑虎臣已经位列勋贵,单单远在番邦,威震一方的嫡孙郑直郑中堂,就让人侧目。故而对于晚辈们的穿戴是不拘着,甚至三太太、六太太、十奶奶、十二奶奶、十七奶奶这次戴的狄髻就是老太太掏银子置办的。不单单今日来的,留在家里张罗的大奶奶、二奶奶、八奶奶和九奶奶也各有一份。
众人会合之后,安舅母,大小沈姨妈、朱娘子等人被请去早就让郑家包下的饭肆歇息。郑家女眷五人则缓缓走到头车旁,老太太已经下了车。
看了眼越发憔悴、身材臃肿的三太太,老太太关心道“三嫂今个儿气色不错。”
“我今个儿也感觉轻快了不少。”三太太恭敬的顺着老太太的话回了一句。
“要讲气色,今个儿老太太的气色才是最好的。”此刻一众晚辈都不便开口,好在平阳长支的伯母毕氏带着几个儿媳孙媳妇走过来“爵主成亲,日后咱们郑家可就香火鼎盛了。”
虽然毕氏讲的有些粗俗且前后矛盾,可有了这个转圜,本宗一众晚辈立刻附和。
为了今日赐婚,真武庙的主持不但按照惯例提前三日洒扫,从昨日就清退闲杂。甚至还有别于去年,今日亲自率领庙内道众守在山门之外。此刻见众人簇拥着郑家的太夫人走过来,赶忙一挥尘拂,带领身后众羽士迎了上去。一番客套后,亲自引领一众郑家真定亲族与两位平阳长辈入庙。
按照安排,真武庙这里该由郑虤跟着朱千户安排。可是一早郑虤就跟着郑虎臣去迎亲了,故而目下就只有朱千户带着几十家丁还有五十亲军戒备。只是此刻朱千户却盯着的不是外边,警惕的看向周围,谨防御赐卫士之中有人不守规矩。与此同时,早早就带着人在高墙之上把守的刘六也握住了强弓。当然今个儿是喜庆日子,他用的是墩箭,射中后衣服上就是一块白,到时候自然有人收拾。
瞅着一众太太娘子们的身影消失在山门,朱千户这才松了口气。一边拿出烟,一边瞅着刘七带人,按照十七太太的吩咐给亲军散喜钱。旁边的李升立刻凑过来为他点上烟“千户哥,下回东家若是再出门,能不能带上俺?”
“咋地了?”朱千户打趣一句“眼馋了?”
虽然李升并不是郑直的亲信家人,可是从弘治十六年灭张茂算,也已经三年了。
靠着为人机灵,李升如今不但升了保定后卫的小旗,还小有家资。不讲旁的,如今对方这一身藏蓝缠枝莲纹杭绸直裰,石青纱裤罩茧绸半臂,没有十五两银子是下不来的。可显然,这厮并不满足于此。
“是眼馋了。”李升谈好的笑道“东家果然是文曲星跟武曲星双星下凡,俺如今啥也有了,就是想给家里的小畜生挣份体面。”
朱千户对于李升的直来直去,反而收起了玩闹之心“这事得东家做主,不过想要有体面,俺一定不使坏。”
李升晓得朱千户为人,有了这句话,高兴的抓耳挠腮“千户哥就瞧好吧。”
正聊着,远处传来吹吹打打之音。朱千户二人瞅了瞅,把烟一扔“仔细着。”
李升应了一声,赶忙跑开,照着正和人聊天的李隆就是一脚“娘的,爵主来了,快快,准备着。”
早就晓得兄长心意的李隆瞅着李升如此高兴,立刻懂了,赶忙吆喝周围家丁放炮。
一时之间,真武庙前硝烟弥漫,比过年还热闹。
跟在郑虎身旁,骑在马上,身着天青实地纱道袍的郑虤瞅了眼迎过来的朱千户,见对方神色没有不妥,这才安心。待家仆勒住马,立刻跳了下来,凑到郑虎臣马前抓住缰绳。瞅着对方下马后,才把缰绳交给旁人,然后与众人一同挤到不远处的花轿前。郑虎臣不等女官开口,朝着对方拱拱手,凑到轿门旁“娘子?”
“爵主?”轿门内传出郑虎臣熟悉的声音,他立刻放心,乐呵呵的让到一旁。待轿中一道优美身影走出来后,接过了女官递过来的喜绸。
站在近前的朱千户,瞅着一对新人在郑虤、孙家亲族簇拥下走进真武庙,神色古怪。刚刚那番情景,仿佛去年再现。可五郎是怕人偷了太太,爵主这又是为何呢?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天眷有德,世泽绵长,凡先世积庆之隆,必膺显秩以彰其美。闻喜伯郑虎祖父郑福,承先启后,孝友睦族,积厚流光,敦德尚义,克勤克俭;祖母尉氏,光昭阃仪,柔嘉维则。父郑实,秉心端恪,教子成材,忠孝两全;母安氏,贞静含章,训迪有方,母仪足式;妻白氏,勤俭持家,懿德可风;继妻孙氏,秉性贞淑,慈惠内助,德配君子。尔等潜德幽光,垂裕后昆,宜加追崇,用昭宠渥。
兹特赠尔祖父郑福为闻喜伯;父郑实为闻喜伯,母安氏为闻喜伯太夫人,妻白氏为闻喜伯夫人。
诰封尔祖母尉氏为闻喜伯太夫人;继妻孙氏为闻喜伯夫人。
呜呼!纶綍褒崇,非惟酬既往之勋,亦以励将来之劝。泉壤有知,歆承休命。 钦哉!”中官抑扬顿挫的宣读手中圣旨。
跪在堂下众人神态各异,十七奶奶静静听着片刻后就发现了不同。当年郑家恢复名誉,她虽然不在场,却听亲达达讲过,老太太可是得了三道圣旨。如今全家的封赠却都合在了一道诏书上,果然是新标朝新气象。
“臣妇郑门孙氏谢恩。”盖头之下的孙莲压抑住喜悦,熟练的领旨谢恩。从这一刻起,她又恢复了身份,成为了伯爵夫人。
一旁的郑虎臣扶起媳妇,不动声色的握住了对方的手。有些凉,有些潮,看来夫人确实委屈了。
待礼成之后众人簇拥一对新人走出真武庙,郑虎臣先扶着孙莲坐进喜轿,自个才上了马。又燃放一阵炮仗后,鼓乐齐鸣, 迎亲队伍向苏州胡同走去。虽然有不走回头路的规矩,却因不用如同去年郑直般,绕城一周,故而路上并不赶。每到一处休息地点,迎亲队伍都要歇好长一段功夫。
只是每次队伍启程,闻喜伯都要在上马前,走到喜轿旁问一声。旁人不明所以,甚至以为这是真定的习俗。可是朱千户,刘六,刘七,朱总旗几人却大眼瞪小眼,越看越糊涂。只能是将洁身自好的闻喜伯归为自个东家一路人,才讲得通。不过听人讲,爵主家中一共只有四位妾室,这一点就比不上东家了。
磨磨蹭蹭,傍晚时分,迎亲队伍回到了焕然一新的闻喜伯第外。早就等着的一众亲朋,立刻簇拥着一对新人进了门。因为不用再观礼,众人直接入席。不同于去年,郑家逼仄,在郑伟夫妇安排下,男宾都在苏州胡同的伯爵第,女宾则直接在老太太所在的芝麻巷左郑第下车用饭。
三太太今个儿是‘强撑’着身子去观礼的,回来后就直接去了东郑第。打发人给老太太告了假,讲身子乏不来了。老太太自然不会多想,还打发秦嬷嬷带着绕梁特意送去一桌素斋。
作为郑家真正耀眼的明珠,十七奶奶自然不能再躲出去。陪着六太太,坐到了老太太身旁与毕伯母,汤娘子婆媳,安家舅母,开平忠武王后人常太太,宁河武顺王后人邓太太,岐阳武靖王后人李太太等人叙话。只是没一会,就被二奶奶请去与白太太、石太太、边太太,程太太,孙娘子,谢娘子等一众受邀前来观礼的文官女眷同桌。
自从二月的时候传出郑直有可能是真的被冤枉,之前疏远郑家的人就又冒了出来,比如有一段日子没见过的姜娘子。对此,十奶奶与十二奶奶少有的达成一致,理她作甚。而十七奶奶和六太太却劝犹豫不决的三太太,得饶人处且饶人。很简单,如今郑直根基浅薄,哪怕多一个人摇旗呐喊,也是好的。故而,九奶奶与八奶奶就有了用武之地。
十奶奶也不得闲,按照事先的安排,坐到了来贺的京师勋贵一侧。不晓得为何,这次不光英国公的嫡次媳何氏,成国公夫人张氏来了,就连当今太皇太后的亲侄孙瑞安侯勋卫王桥的娘子马氏也来了。
万幸张皇亲一家如今风雨飘摇,只是派人送来了礼物,没有来观礼,否则就热闹了。谁不晓得,如今皇爷和太后不亲。不论太后如何逼迫,直到如今,两位国舅的爵位依旧没有着落。相反,皇爷与太皇太后却颇为亲善。这意味着啥,可就耐人寻味了。
二月时,太后千秋节因为国丧停办,谁也看不出个眉眼高低。可上个月,昌国太夫人的寿宴却办的寡淡无味。不但再没了群臣争相拜寿的盛况,听人讲张家亲族还有人闹事。而如今距离太皇太后七月初六的寿辰还有一个多月,皇爷早早的就命光禄寺筹备上了。官场中人都是人精,家中的娘子,哪怕不识字,也大都是有见识的。看来,若是太后死了,张家也就彻底完了。
十二奶奶本性不改,在满院宾客中寻觅半晌,终于瞅见了施大姐和刘桂姐姐妹,不动声色的坐到了二人跟前。好在这一桌坐的同样都是郑家姻亲好友,不过大都是武将女眷。许娘子、锦衣卫的张同知娘子,神武右卫崔指挥的娘子,秦娘子母女等人都在其中。虽然于理不合,并不突兀。
施大姐一扭头,看到了十二奶奶,有些无奈。她已经从母亲口中多多少少听到了这位的逸闻,真是……甚荒唐。眼瞅着对方这几日有事没事往她跟前凑,怎能不心惊。
“十二奶奶,为何不见岑娘子?”许娘子作为姻亲,自然开始帮忙招呼同桌宾客。
“三太太不舒服,家慈和姨妈不放心,就不来了。”十二奶奶有些后悔,莽撞了。毕竟在家里她胡闹有人护着,如今若是冒失了老太太定然不饶。
“怎么不见施娘子和刘娘子?”东边不亮西边亮,汤太太这里实在不顶用,秦娘子就把主意打到了六太太身上。可又够不到人家,于是最近和沈小姨妈走的越发亲近。原本打算趁机叙旧,却不见对方人影。
“家慈被三太太派人请去了。”施大姐立刻解释“许是一会就来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正要离开的十二奶奶心中一动,决定不走了。如今三奶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唯有一件事让她坐立不安,仟哥的婚事。想到这,十二奶奶扭头朝着小心戒备的施大姐露出诡异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