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州其实比青州要舒服很多。
这里虽农田被淹,但地势高的宅子都完好无损。
灾民跑光了,小城里很是安静,也没青州弥漫的那股子骚臭气。
甚至在雨中远望,群山环绕着青色烟雨,山岚弥漫,颇有些山色空蒙雨亦奇之感。
……
粮队到时,可直接拉到青州,不必到此打扰,在那儿分发就很合适。
到时让各州灾民推着粮车各回自己所属州县,刚好。
李嘉想得很好。
可眼下遇到的难题,他就不知如何解决。
——下属交上一本账册。
李嘉翻开才晓得行贿自京城向地方蔓延。
看册上所记的名字,不少是皇上在朝堂上赞扬过的能吏。
他心上灰灰的,不知老父皇看了这册子会有多失望?
“殿下,这册子拿上去,就会掀起滔天巨浪,得罪的人可多了去了。”
“眼下十四爷是不中用了,皇上虽喜欢您,可没了百官支持,您……下官只是提醒,这还只是这么一小片地方的情形,其他富庶之地的官员……哼哼。”
李嘉心情复杂,他手上拿着帐册,身上揣着别人“贿赂”他的银子和衣裳。
此事难为,先前是他小看了赈灾的差事。
……
好在,粮食虽迟却总算到了。
整个青州沸腾起来。
所有人断炊数日,连同李仁家人在内,只喝清汤,没吃过干饭。
青州的空气中的臭味都散了不少。
谁不吃饭还排得出屎?
坏消息是,雨越来越大,眼见兴州城要废了。
兴州所有官员全部集中来到李嘉居处,整个城已空,原来地势高的宅子里的人家也都逃离。
县令跪下道,“目前只有一个办法,请爷去求求慎王殿下,只要扒开他那边支流的口子,就能缓解咱们的水患,这边水位太高,实在不行了,泄开了他的堤,这边马上可以缓解。”
李嘉不懂水利,只说自己返回青州和李仁商量。
他这次长了点心眼,把沈某放在普通车上,并未用囚车。
让桂忠扮成普通人,把沈某先带去定州,过青州千万莫入城内。
到定州怕是已到晚间,过了夜一早赶紧赶路回京师。
万万要把沈某人安全送回京。
他已经渐渐意识到,自己正陷入一个看不见的局内。
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拉扯着他。
他却连对手都看不见。
现在,他只想把人犯和账册好好带到京师,怎么处置让皇上看着办。
他自己留下来,建粥棚,把灾民安置好。
之后,等有圣旨归京算完。
他已经身心俱疲了。
……
第二天一早,李嘉从房间出来,先看天,仍然阴沉沉时不时飘上一阵雨丝。
他皱眉来到门外,一院子的官员都在等着。
一见六殿下开门,不顾地上湿滑,全都跪下了。
人数远不止兴州一州之官。
“什么意思?”
不等一旁的兴州县令说话。
地上跪的官儿们哭成一片,“六王救命啊。”
他先一个个扶起跪在地上的官员,生气地说,“不管所求何事,你们这是逼迫本王?”
“大家都是斯文人,不能好好说话吗?”
十几个官员在雨水里冻得脸发青,不知是泪还是水,个个湿得毫无仪态。
“进屋说话吧。”
所有人七嘴八舌说着自己州县之苦,李嘉终于听明白他们的诉求。
让李仁的青州开坝,他开了坝,其他人的州就能把水泄走。
李嘉不说话,一碗接一碗吃茶。
过了许久,直到整个房里静下,他放下茶碗,嘴角带着一撇讥笑,“你们这些人,本王说你们什么好?拿本王当傻子是吗?”
所有人一愣,有些低头,有些尴尬地咳嗽。
“让我说服五哥放水,到时若你们的水都能泄干净还好说,若你们不能,还连累青州也受了灾,想的是不是要死大家一起死的好主意?”
“你们打的主意是大家都在一起,他做得好,证明你们的无能,不如大家都别好。”
“犯错的人里,有一个皇子,皇上必定不会重处,到时你们也能躲过一劫。”
“打量本王是傻子,就这一条,本王就能上奏你们试图欺君罔上,连我你们也想拉下马,好大胆子!”
“我倒想问问,怎么他就能保住青州,你们早干什么吃了?工部年年报说防水防洪,你们都做了哪些活?”
他一通骂,骂得这些小官们都低下头。
突然有人开始哭起来。
“王振保,你哭什么?”李嘉喝道。
“卑职哭一家子活不下去,在这种小地方为官有多难,王爷不知道,王爷不如把小人也锁拿进京算了。”
其他人面露不忍,李嘉却记得那册子上有王振保的名字。
一个没落书香门弟破落户出身的芝麻小官儿。
“沈大人同情小人,说每十担粮小人能抽成半担,粥稍稍稀点,灾民饿不死。”
“小人俸禄一年下来全部加总六百石至千石左右,一家子十来口,指着小人一人过活。”
“爷大约想着家里人也可以找些差事来做,我为县令,谁敢用我家的人当下人?”
他用袖子擦把泪,“您彻查小人,除了沈大人许给小人的银子,小人在任两袖清风,没拿过百姓一颗米,有一句假话,让小人不得好死。”
他痛哭起来,浑身颤抖。
在座皆静默。
李嘉有些发愣,六百石至千石,也不过是三十两左右之数。
他万没想到一个县官会穷成这样。
他在凝翠楼一顿饭也不止这个数。
“我算贪官?对这里的百姓来说,我是大清官!”
“想必爷有先斩后奏之权,请爷斩了小人这个赃官,把小人血书上交圣上。”
王振保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其他人莫不神伤,也有抬手跟着拭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