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吹在李嘉身上,他打个冷战,跟在葛壮身后,旁边是一直沉默的桂忠。
“沈贼说尸体放在山上省得污了河里的水。”
“他却不知山上天然的凹陷早下满了,脏水顺着山体还是流向河中,他却一直拒绝为咱们提供水桶,让灾民吃上干净水。”
葛壮握紧的拳头有沙包大小,恐怕很想一拳砸在沈大人身上吧。
终于上到坡顶,怎么说也有上百米,很难想人死了,还得有一个人饿着肚子把尸体背上山扔在凹地之内。
走上来时,他驻足不肯向前。
他预感到接下来的画面不好看——他闻到了浓烈得让人呕吐的臭气。
其实,他已经偷偷干呕了数次。
葛壮的表情又悲又痛,脸上的愁苦无法用语言形容。
连李嘉也为之震动。
他从未见过这样浓烈的感情。
葛壮在山凹边跪下,嘴里念念有词,桂忠走上前去,向凹地里看了一眼,少有地流露出震惊。
接着,伸手去搀扶葛壮。
这是桂忠跟随李嘉出京后第一次表现出他是个有情感的人。
侍卫护着李嘉向前走了几步,他伸过头去看了一眼——
只一眼,便转头向坡下冲,上来用了一刻钟,下去只用了不到一柱香。
屁滚尿流跑到马车边,连伞都丢了,扶着车辙开始狂吐。
吐得眼冒金星,两眼发黑,胆汁都吐出来了。
勉强支撑手脚爬入车内,将车上的桂花酒漱了口吐掉。
一连漱了半瓶酒,又灌下好几口,平复心情。
山上的风夹着冷雨,哀哀吹过——
像挽歌,像叹息,像呜咽,像控诉,像幽怨,像离别。
桂忠定定看着山谷,眼圈发赤。
葛壮痴痴落泪,他的儿,也在里面。
……
这两人怀着异样的心情逼着自己看着山中坑地。
桂忠想起从前打打杀杀的日子,想起家乡覆灭的那一天。
葛壮悲痛自己失去家园、亲人、朋友……
他母亲前日在青州病逝,终其原因还是在兴州吃不上喝不上。
又失了最爱的孙儿,虚弱加抑郁,终是不支,生命在悲凉中走向尽头。
他现在孤家寡人,傍身的只余满腔仇恨。
谷底泡着那么死人,每个人都是一些人的亲人。
风雨中一片死寂令人窒息。
浑浊的脏水被雨点打出一圈圈涟漪。
浮在水面,陷在泥浆中,是数不清的人形。
破烂的衣衫像被水泡得发烂的纸。
靠岸之处,几具尸体脸向上仰面朝天,眼珠成了灰色,不甘地大睁着。
坑谷中的臭气熏得桂忠眼泪横流,胃里翻涌。
他双脚站得发麻,移动一下,一块石头掉到谷中,砸入水里。
声音在死寂中荡开,仿佛惊醒了死灵,让桂忠头皮发麻。
葛壮最后看了一眼坑谷中的死尸,淡淡道了声,“大人,走吧。”
李嘉少力无力靠在车辙上,少见地没进入车内。
他感觉身上沾着浓郁的死尸气味。
心中的激荡在他有限的年岁中实属少见。
这是大臣们所说的大周盛世?别扯他娘的屁话了。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头滚动。
他表情晦涩,见桂忠从坡上下来,下命令道,“走吧,回青州。你与这位……葛先生同乘一骑,可以快点。”
葛壮推辞说,“葛某家在此地,要回去看看,还要取些东西,请大人们先行,不必管我。多谢钦差大人肯移步来看看百姓遭遇。”
“沈贼之罪罄竹难书,望钦差告知皇上。”
李嘉也不强求,一行人沉默着回了青州。
这次顺利进入城门,去到李仁府上。
沈某因为不肯下车,李仁将他连人带车放在入府向内约三十米的一处小院中。
桂忠他们回来时已是下午,将近傍晚。
侍卫们一天没吃没喝,一直穿着湿衣奔波,此时个个如落汤鸡。
饶是打熬的好筋骨,也有些受不了。
桂忠禀报给李嘉,李嘉待下人向来宽和,便说不必值守,先用饭,之后休息。
……
李仁辟出来的那间小院本是给打更人居住。
为了让“囚车”进来,把门扒开了些。
府门有人把守,整个府里几乎空着,故而小院没另放侍卫。
再者府里除了丫头婆子,男丁都去了外头帮忙赈灾。
那几个侍卫奔波一天,淋雨吹风,现在吃上一顿热乎饭,还有热酒可用。
一个个吃喝过疲劳不已。
李嘉不安排守夜,便都纷纷回屋睡去。
才傍晚,天就黑沉沉如同入了夜。
风雨敲打窗棂,枯燥的声音惹人心烦,后院里空得像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
李嘉听着风雨,靠在床头盹着了。
耳朵里听得一阵脚步声,有人叩门——“笃笃笃”三声响惊醒了他。
这一盹再睁眼,竟是黑透了,屋内没点灯,他隔门问了声,“是谁?”
“草民葛壮。”男人阴沉沉的声音传入房里,混着湿气,格外沉闷。
李嘉揉着眼,不高兴地起来,走到门口嘴里嘟囔着,“有什么事吗?现在什么时辰了?”
“酉时两刻。”
门打开,院里也没点灯,葛壮站在离门两步开外,是个模糊的影子。
他怀中抱着个枕状物,上面盖着蓝灰色的麻布。
李嘉回房点了支烛火,举着再次走到门口,他被葛壮的脸色吓了一跳。
葛壮面上青灰一片,头发全部贴在头皮上,眼中没半分光彩,喃喃的语调如泣如诉。
“看看吧,王爷看看吧。”
李嘉一生没经历过被惊吓,此刻他头皮发麻,头发丝儿都竖起来了。
葛壮嘴里喃喃说着听不清的话,人痴痴傻傻,如同半疯。
李嘉声音带颤问道,“你要做什么?这院中怎么连个下人也没有?来人哪!”
喊人时,他声音尖而高亢起来。
葛壮眉头皱了起来,不悦地问,“钦差这么大声儿做什么?”
“吵到人了。”
他把怀中之物抱得更紧些。
“你,你抱着什么?”
葛壮满身水,怀中之物也在滴水。
李嘉被吓得不轻,甚至没注意到葛壮敲过门后退出几步,离门很远,站在雨里。
桂忠已经提着灯笼向这边过来,李嘉终于放下心。
葛壮凄苦一笑,轻轻揭开那块蓝灰麻布,他怀里抱着个皮肤黑紫,身体涨大的小孩儿。
李嘉像个娘们儿似的尖叫起来,生平从未这样失态丢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