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花抱着哭累了、昏昏欲睡的建军,几乎是凭着本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工业园。
午后的阳光白得晃眼,晒得她脸颊发烫,却暖不透心底的寒冰。
早上婆婆的唾骂、父亲冷酷的“离婚”通牒,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
她来到李国庆的办公室。
透过半开的门,她看到他正伏在桌上写着什么,眉头微蹙,神情专注。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但干净的工装,与这间简陋却整洁的办公室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这正是那个不属于这里,却努力扎根于此的灵魂。
“国庆……”翠花站在门口,声音嘶哑地唤了一声。
李国庆猛地抬头,看到是翠花,眼中有点惊讶,随即立刻被担忧取代。
他迅速起身迎上来,关心道:“翠花?你咋来了?建军睡着?快进来坐。”
他注意到翠花红肿的双眼和苍白的脸色,心猛地一沉,“出啥事了?是不是娘又……”
翠花抱着建军走进来,坐在李国庆拉过来的椅子上。
小小的办公室瞬间被一种沉重而压抑的气氛填满。
王明发那些诛心的话又在耳边炸响——“他心里压根就没有你!”、“这种男人你还跟他过个啥劲儿?”
可眼前这张脸,这双眼睛里的担忧和心疼,是那么真实。
自从那次……那次他“变”了之后,他再也没动过她一指头,甚至学会了笨拙地关心她,心疼建军。
他努力地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陌生的家庭里挣扎求生,像个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国庆……”翠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泪不受控制地又涌了上来,她赶紧低下头,怕被办公室外可能经过的人看见,“我去找我爹了。”
李国庆脸色一变:“王明发?他说啥了?”
翠花深吸一口气,努力想平复情绪,但巨大的委屈和绝望让她难以自持:“他……他问你为啥没去县里找老孙……我说车坏了……他不信……”
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把王明发的话复述了一遍,尤其是那句冷酷的“离婚”通牒,以及翻出的那些不堪回首的旧账。
“他说……他说要是这次砖的事办不成,就……就让我必须跟你离婚……带着建军回娘家……”翠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说……他说你心里没我……说老李家上下都不待见我……说我在火坑里……”
李国庆听着,脸色越来越沉,拳头在身侧不自觉地攥紧。
又是那套“面子”理论!又是用翠花和建军来威胁他!这个王明发,简直是……
他胸中怒火翻腾,恨不得立刻冲回去跟那个固执的老头理论清楚。
但他看着翠花绝望无助的样子,看着她怀里熟睡却眉头微蹙的建军,那股怒火又化成了深深的无力感和心疼。
“翠花,你别听他胡说!”李国庆蹲下身,尽量放柔声音,想握住翠花冰凉的手,“我咋可能故意不去?他就是想用这个拿捏我!我心里咋可能没你?没建军?娘她……她就是嘴坏,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国庆,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们娘俩……”翠花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可……可正因为我知道,我才……我才觉得……”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下面的话:“我才觉得……你不该在这儿受这份罪了。”
李国庆愣住了问道:“翠花,你……你说啥?”
“我说,你不该在这儿了!”翠花抬起头,泪水汹涌,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国庆,你不是‘他’!你会心疼人了,会讲道理了,会……会对我好了……”
翠花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这个家……我爹,我娘,富贵婶,还有……你陷在这里,一天到晚被这些破事缠着,被他们逼着,被他们指着鼻子骂……你图啥啊?”
她看着李国庆震惊而复杂的脸,心如刀绞:“你本来就不属于这儿!你有你自己的世界,有自己的活法!在这里,你永远要替那个混蛋背黑锅,永远要应付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烦事!你……你该有多难啊!”
翠花的声音充满了心疼和巨大的愧疚:“是我……是我们拖累了你!让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好人,陷在这个烂泥塘里!看着你为了我们娘俩,低声下气地去求人,去受气,去挨骂……我这心里……比刀割还疼!我不该……我不该这么自私地拴着你!”
“翠花,你别这么说!”李国庆急切地打断她,心乱如麻,“我……我既然来了,成了‘李国庆’,你和建军就是我的责任!我……”
“责任?”翠花凄然一笑,眼泪无声滑落,“国庆,这责任太重了!重到会把你压垮的!你为我们做得够多了!真的够了!你让建军有了个好‘爹’,让我……让我也过了一段像人的日子……这已经是老天爷开恩了!我知足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眼神带着一种破碎的坚定: “你……你走吧!回你该回的地方去!别管这里了!别管我爹的砖,别管富贵婶的骂,也别管……别管我们娘俩了!”
李国庆如遭雷击:“翠花!我咋可能不管你们?!”
“你必须走!”翠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决绝,“这个家,这个身份,对你来说就是个牢笼!”
翠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决绝,“这个家,这个身份,对你来说就是个牢笼!是个错误!你继续待下去,只会被拖累死!我爹今天能逼我离婚,明天就能想出更恶毒的法子来逼你!富贵婶,永远不会放过嚼舌根的机会!你斗不过他们!也改变不了他们!”
她看着李国庆,泪光中满是心疼和不舍,却强忍着:“我看着你在这个不属于你的地方挣扎,看你明明一肚子委屈和道理却说不出口,看你为了我们把自己弄得这么累……我受不了!国庆,我求你……求你为自己想想!走吧!趁现在……还能走!”
翠花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和绝望:“至于我和建军……你不用担心。大不了……大不了我就真离了!带着建军……总能活下去。改嫁也好,自己过也好……总好过看着你在这里……活活被耗死!”
她最后的话语,轻飘飘的,却像千斤重锤,狠狠砸在李国庆的心上。
那不是威胁,不是抱怨,而是一个女人在深渊边缘,用尽最后力气推开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只因为觉得那浮木不该陪那不是威胁,不是抱怨,而是一个女人在深渊边缘,用尽最后力气推开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只因为觉得那浮木不该陪她一起沉没。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建军在睡梦中发出细微的呓语。
李国庆蹲在翠花面前,看着她泪流满面却异常决绝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为了他而甘愿独自坠入深渊的牺牲,巨大的震撼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留下,还是离开?这个他潜意识里逃避的问题,被翠花血淋淋地撕开,摆在了眼前。